清明，回壮溪冲，是应一种无言地呼唤，我必去做一场虔诚地倾听！
　　 今又是清明，八十四岁的母亲，坚持与我和妻同行。八时半，启程。零星的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山色风物，增添了几分萧然。车在我手中，沿着沅江、公溪河的公路，蜿蜒行驶。老人很精神，注视着窗外的青山碧水，口里念叨着鸬鹚、造纸厂、寨头、燕子巢、沙坪等地名。不时询问经行处，妻俱一一作答。
　　 转过沙坪山嘴，母亲便欣然念出“鱼形梁”三个字。当车爬上坳陂隘口，千年老樟树，满头新绿，分外亲切。母亲按下车窗玻璃，深深地呼吸着久违的清新空气，任壮溪冲的风，轻抚着苍颜，纷乱着白发。
　　 车，在老庵的绍顺叔叔家门前停下，已是十时二十分。
　　 堂弟启进两口子、堂妹喜梅及侄儿侄女，喜迎过来。妻子和弟媳春玉、堂妹喜梅，进屋便拉着家常。她一如既往地惊异于屋舍的严整和洁净，屋壁楼板照得出人影，啧啧的赞美声，不断融洽着她们之间的感情。
　　 叔娘腰椎间盘突出，步履蹒跚，浮肿疲惫的脸，漾着欢欣，口里叫着“大嫂”。母亲唤着“敬英”，迎上去，四只苍老的手，紧攥在一起，二老的眼眶，蓄满浊泪。
　　 我的目光，一直在努力寻找绍顺叔叔的身影。急切地穿过走廊，来到坎下的老屋，喊：“绍顺叔叔！”
　　 一会儿，叔叔打开厨房门，跨出来，左手端着半碗饭，口里念着：“毛伢子来嘎！”接着又说，“我晓得，毛伢子今日要来的。”
　　 眼前的绍顺叔叔，脸瘦蜡黄，皮肤松弛，语声低颤，目光呆滞。把红包塞到他右手掌里时，感觉他的手在抖。我眼里噙满酸楚的泪，侧过头，不敢正视他的眼。
　　 父亲三兄弟，一小妹，今只余叔叔一人。绍顺叔叔军人出身，后转中国路桥集团，祖国许多著名桥梁，都有他的贡献。退休返壮溪冲，今已八十有二。前些年，他常在楠木山的沟壑林子里钻，山珍野味，时有所获，乡人谓其为“钻山豹”。前年孟夏，我陪叔叔漫游黔阳古城，徜徉世纪大道，身健脚劲。听我介绍新城古镇的前世今生，饶有兴味，不时发问，思维敏捷，尤有见地。去年，曾闻其常在乡场上转悠，屡有购物，遗而忘携，多得好心人送还。人有病，天知否？曾几何时，以至如此，令人叹惋！
　　 我与妻、弟妹商议，先扫父亲墓。母欲随行，因山路崎岖，劝其留与叔娘叙旧。
　　 幸得天缘，壮溪冲今日天阴无雨。车缘冲底公路，上行数里，至塘形组的老屋，分外亲切，坎上松柏，苍翠依旧。看沿途屋舍井然，清寂无人，多有落寞。启进懂我心思，告诉我，疫情转好，壮溪冲六十岁以下的劳力，大都入城打工去了。堂弟小平、启明，分别去了衡阳和杭州，过几天，他也要出山。垄里的壮溪，不似从前那般壮健清朗，两岸杂草纷披，瘦弱老态，声音如噎在喉。
　　 父亲安眠在下钟盘山脊田坎上。车缓缓转过钟盘山嘴，绕进狭窄的船篙冲，便下车爬山。先逆行二十几米的小水沟，再左折上百余米的山坎。雪峰山区，昨夜一宿好雨，壮溪冲被洗得翠亮亮的。之字路边的苔藓，喝饱了雨水；猴面兰的素色花瓣上，挂着滴滴泪珠；荆棘花白瓣黄蕊，一簇簇，吊挂路坎，寄托着哀思。山里透出清新的泥土气息，碧绿的竹林里，散发清芬。我们小心翼翼上行，生怕践踏可人的苔藓和猴面兰，用手扯着杂树，攀着竹子，踩翻草叶下一路的新鲜软泥，才钻出竹林。到达父亲坟前月牙形的荒田边，衣衫粘肉，湿热气外冒。
　　 相隔又一年，父亲坟茔上，春草萋萋，内侧刺藤蓬蓬缠绕，空桐已有胳膊粗了。我和启进握刀割光坟头草茎，砍空藤树，想着父亲谢世二十九年了，我的眼睛湿润了。犹记父亲曾寄予我的两个嘱托，现已辜负一半，在父亲坟前，我无颜诉说！
　　 我拭着眼角的泪，走到钟盘脊梁的田塍上眺望，任妻和弟及子侄们祭奠。
　　 楠木山，把怀抱南北敞开，左手臂龙盘山，由南朝北，直伸到东边的公溪河边。壮溪冲，头西脚东，仿佛枕着母亲臂弯熟睡的孩子。鱼形梁，则是母亲托着孩子腿股的巨手掌。
　　 巍巍楠木山，方圆百十余里，我只能看清她几块肌肉的局部肌理。南边的矮盘脊，似苍龙云端飞来，不见身尾，首伏在壮溪南岸的碾屋田前，颈上原是层层梯田，夏是青龙，秋为金龙。龙头左侧是塘形老屋场，为远近闻名的百年造纸厂，神秘的弄子和青石岩板上，留有我的童年欢乐记忆。右侧是湾里，古松、古枫和古梨树，寄寓着无数的动人传说。我的老屋处龙口前，平凡居所，宛若宝珠，升起过多少青春梦想哟。老屋犹在，无奈屋主易人，不由黯然神伤！
　　 矮盘脊对面，是龙盘山，山顶松林苍翠，那一面雄阔的梯田，金秋时节，稻浪荡天。可惜，如今都已成荒丘。隔着莫测高深的枳木坑，是龙秀盘，龙秀盘上首是牛栏洞、龙船盘。壮溪冲南北两边的山岭，横亘天际，竹海绵绵，其间点缀着深绿的杂木林，那是取之不竭的绿色宝库。翠微苍苍，山岚缥缈，我像听到了山之精灵地呼唤，怦然心动，不禁想起父亲那一辈人来。他们是“最后的过拨人”，是不能忘却的“骚黄牯”！他们的生命大都凋零，灵魂却已融进那山岚翠微中，名字镌刻在楠木山高峻的山崖上！
　　 下山时，我和侄子伟伟走在最后。他身材魁梧，卷发浓眉，少言寡语，目光里透出些许忧郁。他总在我下方张开手，紧盯我的脚，不时提醒我：“伯伯，小心！”就像随时准备保护我的侍卫者，心里顿觉温暖安然。
　　 下到小水沟，我问他：“听说你们高中四月十三日开课，是吧？”
　　 “我不想读了。”
　　 “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
　　 伟伟低头走着，用鞋踢着小石子，不说话。
　　 车返经塘形老屋场时，邂逅少年伙伴胡司令。下车，皆惊喜。二○○八的仲春，我在黔城沅江酒楼为其饯行——他将去北京打工。一晃十二年，岁月的风霜，似乎在他身上未留下多少痕迹。他还是当年虎背熊腰的“胡司令”，那样的直来直去，高门大嗓：“兔子，你也老嘎啰！”
　　 “奔六了呢！不老，就像你成精了！”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其实这些年，他也不易，辗转北京、郑州、长沙等建筑工地，扎钢筋，装模板……他黝黑的脸，却很饱满，眼里洋溢质朴快乐的光芒。他说，本来还想在大城市干几年“农民工”，因为老父亲孤身在家，需要照顾，只好择近处打工。
　　 正说其间，其父胡光清伯伯和舅舅黄少庭赶过来，亲切唤着我的乳名“蒋毛崽”。胡伯伯八十六岁，鹤发铜肤，身骨健朗；舅舅黄少庭（下放青年，未返城；与母同姓，便一直喊舅舅），年且八十，满头青丝，气质儒雅。二老未闲，依然耕种着壮溪冲的余田，养活着自己，无须儿孙过多操心。殷勤询问家母的景况，我也问候二老的健康，谈着家长里短，好似说不够。当年神勇的“过拨人”，如今壮溪冲的宝！爽朗的笑声，怡然自得的神情，令我无限景仰。
　　 车缓慢地走，他们跟着车挥手。直到后视镜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才加速。
　　 回到老庵，我又带家人爬上冲北的谷子盘、岩脊梁，为大爷爷、大叔娘扫墓。迅速下山，又爬上禾梨盘，凭吊大奶奶、满爷爷及大叔之墓。
　　 启进和喜梅周到睿智，两天前把墓地清理干净，加快了祭扫速度。仰望高高的谷子盘和岩脊梁，黄泥险路湿苔藓，上坡下岭的，我为妻子捏了一把汗。她可挺麻利，绝不输弟妹和小的们分毫。那么多年的清明，她必与我赴壮溪冲，虔祭先辈，诚访亲友，一路风尘，乐此不疲！
　　 趁着喜梅、春玉下厨之际，我和启进赶到枫木坳的松林里，拜祭恩师李承典。坎下的公溪河，碧水不语；青松林，郁郁葱葱；林边一丛丛的荆棘花，凄凄清清。在坟前，献上几杯薄酒，点燃几支香烟，这是老师生前最喜爱的物品。虔诚三鞠躬，我想，老人的灵魂在天堂应是快乐的！
　　 回到禾梨盘喜梅家，已是下午四时。中堂屋，满席佳肴，家人们正是饥肠辘辘，将要饕餮大餐。母亲和叔娘，同坐一长凳，相互夹菜，说不完的妯娌情话。妻子和喜梅，道不完的姑嫂情。伟伟独自在屋外吃，我想找他谈谈，他总是缄默无语。拨打他爸爸启明的电话，移动服务女声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下午五时许，启程返黔。妻子和亲人们告别。母亲和叔娘，含着泪，蠕动着嘴，说不出话。我的目光搜寻伟伟的身影，却找不到。
　　 当车开动，传来叔娘深情地呼唤：“大嫂——”母亲把手伸出窗外，微微摇动。
　　 壮溪冲的风，从车窗灌进来，我的心，升起了一片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