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傍晚，哥下班回家，身后跟来了大舅和大舅妈。
　　 哥说：“大舅和舅妈要在家里住些日子。”我沉默。
　　 大舅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舅妈则怯怯地躲在她身后，矮小的个头只及大舅肩膀。他俩都戴着一次性口罩。好多年不见，大舅明显苍老，鬓角处显露出几缕白发。我狠狠地白了他们一眼，转身进屋，很响地关上房门，随后喊道：“门口有酒精消毒液，消好毒再进来！”大舅和舅妈在外面连声答应着说：“好，好的……”
　　 躲进房间，我没有出来吃晚饭。舅妈在外面不停地敲门，说做了我爱吃的肉馅馄饨，说还做了什么什么。我捂起耳朵懒得听。他们在客厅有说有笑，我脑子里浮现出十岁那年的往事。
　　 那天，下着小雨。烫着大波浪的大舅骑着一辆链子哗啦啦响的自行车，后面载着一个身材瘦小、尖下巴、浑身是桂花香水味的女人，来到我家。
　　 大舅理直气壮地告诉母亲，他和姥姥、姥爷闹僵了，来承德想在我家住些日子，等找好工作，租了房子就走。
　　 “家里哪有你住的地方？何况你还带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母亲当时很不给大舅面子，当着那个女人的面数落起大舅，“你说你老大不小了，在东北工程部干得好好的，干嘛把工作辞了跑承德来？单位小云多好的闺女，你不珍惜。家里可是给你订了婚准备结婚的呀！你愣是来承德投奔我。还说喜欢别的女人，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大舅反驳着老妈：“感情的事谁会说得清？你说我咋想的？废话少说，我是你弟弟，我是你亲人。现在没地方去，你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老妈还想再继续说下去，老爸急忙走了过来挡在母亲面前，喊了一嗓子：“停！”
　　 父亲继续对母亲发着号令：“你去把咱家后屋收拾一下，让他大舅住下再说。”
　　 母亲没办法，只好把后屋收拾干净，让大舅住进去，那个女人紧紧跟在大舅身后一溜烟地钻进了屋子。
　　 大舅那年二十八岁，一米八的大个长得很帅气。他是母亲的大弟弟，姥姥、姥爷很偏疼他。听母亲说，大舅带来的这个女孩家是承德的，在承德二轻工具厂上班，负责单位的采购工作。有几次她去东北联系业务，认识了在东北工程部工作的大舅。那时候大舅正准备和在工程部当会计的小云办结婚的，家里的新房都给准备好了。可就在临结婚前的一个礼拜，他却突然悔婚，说他已经喜欢上了在承德工作的李小翠。而且他很快辞了工作，和姥姥、姥爷大吵了一架，连夜坐火车来到承德。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和李小翠见了面领了结婚证。李小翠父母看不起身无分文的大舅，一生气把李小翠和大舅撵出了家门。大舅没钱租房子，只好来到我家。
　　 大舅来到我家以后，每天和女人睡到中午才起床。女人休了婚假，每天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都是大舅给端出端进。半个月后，女人开始上班，早出晚归的，大舅骑着哗啦啦响的自行车负责接送。
　　 当时我们村只有一条大街，铺着青石条，露水把它们濡湿，穿着塑料鞋走在上面，稍有不慎就会滑倒。而大舅骑车技术超好，每天带着女人嘻嘻哈哈地穿街走巷，愣是没有摔过一次。
　　 女人很会撒娇，自行车有后摆她不坐，专门坐在车架子前面，两人头挨着头脸挨着脸窃窃私语，看着很恩爱。老式自行车走到哪都会哗啦啦响个不停，邻居见了都远远望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笑话着。而大舅和女人依然我行我素，大摇大摆穿梭在村头街市。
　　 大舅喜烟，烟瘾很大，每月父亲都会给他买一条价钱中上等的烟。以前大舅没来家里的时候，父亲会给我和哥一些零花钱，或者给我和哥买一些零食。而大舅来了之后，父亲不再给我们零花钱，零食也不买了。几次我去大舅房间玩，都会闻到他的房间臭烘烘的烟味，掺杂着女人的香水味。
　　 大舅和女人吃住在我家，从没交过伙食费，而父亲每月还会固定给大舅一些钱。母亲几次阻止，说不要惯坏大舅。父亲却说：“小明是你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他是咱们的亲人。现在咱们收留了他，就应该对他负责，善待他。小明是个男人，平时他又大手大脚，男人兜里哪能没有钱呢？”我知道，大舅兜里即使有钱也从不舍得给家里花，不是给女人买束鲜花，就是给女人买瓶香水。偶尔他会买个西瓜，放进院里水井。之后和女人坐在井边凉板上，等西瓜被井水浸得透心凉，捞上来，俩人有说有笑吃西瓜。一个西瓜一人一半，用不了多久就会啃得一干二净。有时家里没菜，给家里买块豆腐，大舅也会来我们前院去母亲的钱匣子里拿钱。
　　 五个月后的一天，大舅和女人在滦河沿老街附近租了一个房子搬了出去，女人也给大舅在工具厂找了工作。一年后，大舅转了正式工人，单位还给分了一套带院落的集资房。女人生了一个女娃。满月的时候大舅请我们一家去饭店吃饭，去饭店的还有女人的父母，回来的路上我和哥改口管女人叫了舅妈。
　　 两年后，大舅办了停薪留职，自己贷款买了一辆三轮货车跑起了运输。他们还开了一个五金小店，舅妈每天在店里忙前忙后，专门卖一些日杂品。我们虽然住得不是太远，但都各忙各的。特别是后来大舅忙生意赚了钱，应酬多了，每天行色匆匆花天酒地，大鱼大肉，舅妈每天穿得花枝招展，描眉画眼，进货卖货还雇了店员，我们两家就很少见面了。
　　 有一次，我同桌小丽买了一小瓶涂改液。她说是在那个拐角高台阶的光明五金杂货店里买的，两块五一小瓶。哥把我叫到一边偷偷和我说：“那是大舅开的店。”我说：“反正是大舅开的店，咱俩又没钱，不如去他店里管他要一瓶。”我俩跑着去了店里，走进店看见舅妈坐在店里沙发上正啃着猪蹄，大舅站在店前抽着烟卖着货。大舅看我和哥进来楞了一下，随后问道：“你俩放学不回家，上这干嘛来了？”我犹豫地指了指柜台里摆着的涂改液，还没说话。舅妈就急忙站起身走过来，她嘴里嚼着猪蹄喊道：“两块五一小瓶。你俩有钱吗？”我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没，没钱，就是想看看。”我都不知道我咋冒出了这句话。舅妈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没钱，别看！看脏了我们还咋卖？”我还想说什么，大舅冒了一句：“两块钱进的，只挣五毛钱。”哥生气地一把拉起我就走，他使劲拉着我，把我硬拖回家。回到家哥连声骂着：“真是个白眼狼，在咱家吃住那么久，两块五的涂改液看都不让看，真不是人！”父母回到家，我忍不住说给了他们听。父亲却笑着说：“这种事我们应该理解，因为做买卖不容易，谁卖的物品是自己家产的呀，都是需要资金的。”母亲也说：“你大舅白手起家不容易，以后不要去他家店给他们添麻烦。”
　　 后来的一天，老师要求班里同学都要用涂改液。我和哥也一人买了一小瓶，买涂改液的钱是我和哥平时捡废铁攒的钱。涂改液是在另外一个小店买的，两小瓶涂改液四块钱，便宜一块钱。暑假的一天，母亲半夜肚子疼得厉害，父亲出差去了外地，母亲叫我去大舅家找大舅。我和哥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跑到大舅家，大铁门敲得山响，里面也没动静。跑到前窗户敲，玻璃都要敲碎了，里面还是没有回声。哥说：“妈的病不能耽搁，咱们还是赶紧找邻居送妈去医院吧。”我哭着答应着，跑回家敲了邻居门，邻居帮忙叫来120把妈送进了医院。母亲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多亏邻居帮忙医院抢救及时母亲才得以救治。事后，大舅在路上遇到母亲解释说，那晚上他和舅妈睡得太死了，没有听见……
　　 后来听邻居说大舅为了讨好舅妈的父母，还把他们接到家里，同吃同住。再后来，他们家成了我们家属院数一数二的暴发户。我们两家也逐渐疏远了关系，即使逢年过节大舅和舅妈也不再来我家串门。
　　 我十三岁那年一个夏天夜里，大舅和舅妈突然哭啼啼慌张张来砸门了，说是欠了外债，债主追到家里堵在他家门外，他俩跳后窗户才跑了出来。大舅只穿了一件睡衣，拖鞋还跑丢了一只，舅妈披头散发也是衣衫不整。父亲问了半天，大舅才道出实情，原来大舅有了钱后，好赌成性，输了好几十万，还把近几年挣的钱都赔了进去，最后小店也欠债亏损了。一年前舅妈的父亲被查出了白血病，急需钱治疗，好面子的大舅偷偷背着舅妈借了高利贷，限期还款还不上，债主拿着大砍刀追到家里，说不还钱就给大舅打残……
　　 母亲听了大舅的话，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父亲问大舅欠债主多少钱？大舅吭叽了半天说欠七万多。母亲当时听了就傻了，不停地“啊，啊……”两声后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头上冒着汗，趔趄着要出去打电话，说是要通知东北姥姥、姥爷，不行的话让家里帮忙凑凑钱。父亲立即阻止了母亲。父亲悄悄对母亲说，大舅这两年在承德挣了不少钱不假，但从没回东北看过父母，每天吃喝玩乐，几乎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如今有事了却要给老人添麻烦，这种事说啥不能告诉老人。母亲哭啼啼说：“不告诉家里，那这么多的钱咱们猴年马月能帮他还清呀？”
　　 是啊，那时候我们家也不富裕。父亲一个人挣工资还要养活我们一家人，另外还要接济东北亲属。我和哥都在读初中花销又很大，平时省吃俭用，家里也没多少积蓄，七万元钱是个不小的数目。母亲一着急，竟然一下子瘫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大舅和舅妈铁青着脸，蹲在地上一角，一言不发。父亲则站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嘴里不停磨叨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半夜，父亲领着哥出门了，他去了大舅家。天亮的时候，父亲和哥回来了，他脸上有明显抓痕血迹。哥说，父亲脸上的抓痕是被追债的阿姨挠的，最后多亏邻居拉着才算拉倒。大舅和舅妈听了，吓得蹲在地上哭丧着脸没有说话。父亲对大舅说：“你俩暂时就在这住着吧，别出门。这钱我帮你想办法。我已经和债主商量好了，容我两个月把钱还给他们。”
　　 “两个月？那么短的时间拿啥还呀？”母亲站起身问父亲。父亲说先把家里的钱凑凑，看看还有多少，一会再去单位想办法从工会借点钱。母亲去翻存折了，父亲转身打开家里一个老式红漆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有个红布包了几层的东西打开，原来是一对金镯子。父亲说本来这对镯子是爷爷留给我和哥的，可是现在只能替大舅还债了。
　　 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父亲为了给大舅还账连续两个月，每天下班回到家吃过饭去滦河沙滩筛沙子，每车八块钱。每天父亲傍晚出门，天亮才回来，白天还要去单位上班。母亲是黑天白天的干，白天白灰窑砸石头，夜晚去货车站排队卸火车皮。大舅和舅妈则一直躲在我家不敢出门，对外就说回东北凑钱去了。
　　 那段日子可以说是黑暗的，家里吃的是清汤寡水，除了红薯就是高粱米饭。那年父亲答应给我买的随身听也没有兑现……我和哥下了学还要去前面工地帮着施工单位搬砖头，只为挣那一天几块钱。两个月后，父亲从单位工会借了四万元钱，剩下的父亲卖了金镯子凑了一万元钱，另外两万元是家里积攒加上父母没日没夜干勉强凑够的。还了钱之后，大舅和舅妈才敢回家。
　　 一个月后，大舅悄无声息地和舅妈一起偷偷回了东北。半年后大舅再回承德，偷偷卖了自己的房子，怕我们知道了管他要钱，也没敢来我家里。回东北后，他也没和姥姥提及他在承德惹的祸以及我们一家为他还债的事。只是说在外流浪累了，想父母了……后来听姥姥给父母的电话说，大舅用卖房子钱，和舅妈去了佳木斯做皮货生意。几年后终于自己在东北买了房子，在家门口开了一个小门市。
　　 我们每次回东北，他和舅妈都远远躲着我们，即使当面碰见，大舅也会赶紧低下头，面红耳赤装作没有看见一样。遇上年节我们遇上，他和舅妈都会找理由匆忙离开。关于我们替他还债的事，他也只字未提。
　　 而父亲在单位借的钱，我们家四年后才还清。在还钱过程中，父亲还回了一趟东北，把奶奶留给他的一个小柴房卖了才凑够还的钱。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母亲愁得几天都吃不下饭，我每天也是哭红了眼睛。在就要放弃的时候，姥姥姥爷给我邮寄来一笔钱，家里才勉强给我凑够了学费上了学。上学期间我半工半读，姥姥也偶尔给我邮寄一些生活费，才算完成了学业。母亲去世的时候，大舅没有来。说是去佳木斯做生意跳车的时候摔了腿……
　　 正想着，哥端着一碗馄饨走了进来。吃着馄饨，从哥嘴里我了解到，大舅和舅妈之所以要来我家住，是因为他和承德一家商铺要谈合作问题，他和舅妈过来视察看看。现在疫情刚结束，为了安全起见他俩不敢住旅店，姥姥提议让他俩来我家住。大舅和舅妈才吞吞吐吐和姥姥讲起那几年在承德我家住，以及借债被债主追，和我们一家为他还钱的事……
　　 “哥，那你恨大舅不？”我忍不住问哥。哥说：“恨！说实话以前真的很恨。想起大舅以前的所作所为，我就恨。我曾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可是当大舅去单位找我站在我的面前，我突然不知为什么心变得柔软了，那曾经让我痛彻心扉的恨消失了。我想到了母亲，他毕竟是母亲的亲弟弟。咱们的亲人呀！”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姥姥从东北打来的。她说，大舅和舅妈这次来是带着悔改之意来看看我们，顺便给我母亲上上坟。另外，他现在有钱了，他要把几年前我父母替他还的债务还给我们。姥姥最后还告诉我，其实我这几年上大学的钱和一些费用有一部分是大舅给凑的，只是他没有让姥姥告诉我们。大舅觉得他以前做的事有愧于我父母，不好意思来承德见我们。最后姥姥还大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如果你父母在也会原谅他们的。我们毕竟是亲人！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
　　 是啊！我们是亲人！过去的一切误解早也应该释怀了！想着姥姥和哥哥的话，我打开房门。舅妈把手里一个卡递给我不好意思地说：“这个钱，其实早就应该还给你们了，只是那时候我们也太穷。”我推着舅妈手说：“什么钱不钱的，我们本身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帮助一家人不是应该的嘛。快把钱收起来！以后你们就住在我家，愿意住多久就多久。”大舅望着我欣慰地笑了。我说：“大舅，好久没来承德了吧？走，我领你俩去逛逛承德夜景！”大舅和舅妈高兴地齐声响应着。
　　 走出家门，头顶满天繁星，几朵云在灰蓝色绸缎般的夜空上飘移，以往空气中终年弥漫着的一层灰蒙蒙的雾霾也不见了。邻居听到我们笑声大声问道：“家里来客人了？”我和哥大声告诉他们：“不是客人是家人，是我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