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大观园里的两个冷美人(随笔)
《红楼梦》正册十二钗中赢得点赞次数最多的女子,兴许要数探春和宝钗了。她们豁达大度,识大体、明大义,不但貌美如花而且才华出众,不止在书中被贾府上下人等交口称赞,二百年来,书外的读者们也无不对她们赞赏有加。
前者处事果断,有政治家、改革家的胆魄和手段。岂止巾帼不让须眉,较之荣宁二府中的纨绔子弟们,如贾珍、贾蓉、贾琏之徒,以及一心只在脂粉堆里厮混的宝二爷这样的“须眉”,探春的精明强干委实强过他们百倍。
后者则是一派大家闺秀风范,随分从时。对上克已逢迎,对下体己贴心,与众姐妹一团和气,从来不见有使小性子的时候,颇得人心。且对贾宝玉这块离经叛道的呆玉、顽玉屡屡以正统的经济之途说他,苦口婆心谏劝再三,意图让其走上仕途正道。这样一个贤惠、聪颖的人儿,获得贾母、王夫人等主流势力的欢心势在必然。
然而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红楼梦。看官可曾感受到这两个处世成功的美人骨子里透出的冷来?
探春、贾环、赵姨娘本是嫡亲骨肉的一家。赵姨娘是贾政花几两臭银子买来的侍妾,生母地位卑贱,是庶非嫡,这对心高气傲的探春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既然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就要与这不光彩的“奴才”血脉来个彻底了断。因而她一心要撇清与生母的关系,平日里对愚顽不堪的赵姨娘和贾母口中常骂的“下流坯子”的兄弟贾环百般嫌憎,殊无母女、姐弟之情。不要说怀悲悯之心,偶尔拉扯一把这两个在贾府居于弱势地位的穷亲戚,反而为了力争上游,证明自己无辜、公正无私,不惜拿生母开刀祭旗,冷漠决绝到令人不忍卒视的地步。
《红楼梦》我前前后后看过不下五遍,每次看到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里探春惩治赵姨娘那无情的一回,总是忍不住要唏嘘良久。
凤姐小产,探春临危受命,暂代管家一职,正是要崭露头角、施展才华抱负之际。恰逢袭人的娘死了,不加思索赏银四十两,巧的是同时死的还有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原本依例也是赏四十两,可探春大笔一挥,只发落了亲舅舅二十两。
袭人、赵姨娘都是侍妾,算起来袭人尚未有名分,只是贾母、王夫人暗自首肯的宝玉未来“屋里人”,而赵姨娘正如她哭诉的:“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赵姨娘哭诉的不无道理,排资论辈,无论如何她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但她分明是犯了浑,她兀自以为三小姐这块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会与她一条心。
且看赵姨娘对女儿求情:“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这儿的太太指的是贾府实权人物之一的王夫人。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
不愧是才女敏探春,机智过人,完全不给人落下口实,几句密不透风的话一下子就把李纨驳得无话可答。划清阶级界限,泾渭分明,主是主,奴是奴,三姑娘是主子,母亲是奴才,她以前不曾拉扯过以后也绝不会去拉扯的,她与他们并无瓜葛,毫不相干。这分明是不认母的架势了。
赵姨娘是侍妾,是奴才,就不配作人母了吗?亲情乃天性,乌鸦知道反哺、羊羔懂得跪乳,动物尚且知晓回报母恩,何况自幼即由贾母亲自教养、受过良好教育的三小姐探春呢?她探春并不是孙猴子,不是平白无故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是血肉之躯,是母亲赵姨娘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闯过生孩子这道鬼门关来到人世间的。子不嫌母丑,曹公笔下的赵姨娘确是卑微猥琐,如同一滩烂泥扶不上桌面,可是与手上握有几条人命的凤姐和王夫人相比,赵姨娘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探春对生母赵姨娘的决绝态度每回都让我从心底里生出冷意来,让我对其诟病不已,敏探春的风采在我心底顿时黯然失色。
至于端庄明艳、才思敏捷的薛大小姐宝钗,全书一路看下去瑕疵不多,曹公对她极尽正面描写,几乎可以认定为一个完美会做人的成功人士。然而有两处情节让人感觉她不仅虚伪而且冷酷。
其一是第二十七回,宝钗无意中听到小红和坠儿的对话。这两个丫头说的是坠儿帮园外的男子给宝玉屋里丫头小红传递定情信物手帕的事,宝钗怕自己被发现脱不了干系,连忙假装寻找林黛玉,口里唤着“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溜烟走了,把偷听的罪名径直推给了林黛玉。这宝丫头的确心机缜密机灵过人,只可怜林黛玉却平白无故躺着也中枪了。
其二是金钏被王夫人撵走,投井而死。王夫人这个逼死金钏的元凶或许受到良心道义谴责,正在假惺惺流泪之时,外甥女宝钗款款来了,不消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她的负罪感。且看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面对生死,宝钗居然能谈笑从容,一条丫环的贱命,在她眼里,左右也不过值几两银子罢了。这就是素有贤惠之名的大观园人气担当的薛大小姐,饬骨的寒气直让人冷到肺腑。
惯用隐谜的曹公安给她的“冷美人”这个诨号,也许不单指她自小服用“冷香丸”的典故,其中更别有一番深意吧。
虽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性格上的小缺点也许可以忽略不计,瑕不掩瑜,然而事关大是大非方面,诸如人伦上的“孝”和人性中的“慈”,探春和宝钗,分明已经走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