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神童糖梨丁(散文)
一
我感到很奇怪,好端端的,在大白天居然梦见“糖梨丁”了。
糖梨丁不是水果,而是一个人。他叫小灵,糖梨丁是小灵的绰号之一。我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生前也不是很铁。他去世好多年了,我怎么会在青天白日里梦见他呢?而且梦里他又喋喋不休地跟我争论什么问题,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的。
到底是什么问题,记不清了。反正,我感到很奇怪。
小灵是我同乡,少我一岁,家住在村尾的石鼓台。他家的门前,有一株梨树。那梨树,开白花,特别会结果,一入秋,梨子就一枝枝、一串串地挂满枝头。梨子长得太多了,密匝匝、沉甸甸地把梨枝像垂柳一样压趴了下来。那梨子黄得发红,像糖一样甜,只是个子太小,比龙眼稍大,算盘珠子似的。我们吃梨子,论个吃。小灵吃梨子,拿条吃,仿佛手上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村人们称那梨子为糖梨,我们则称小灵为糖梨丁,丁点大的意思。
小灵还有一个绰号,叫神童。他个子长得很瘦小,小胳膊小腿的,但脑袋特大,是属于那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人。他的眼睛很特殊,眼珠子乌溜溜的,特别清澈明亮,长得有点像聪明的一休。
曹冲七岁能秤象,司马光会砸缸。小灵没秤过大象,却砸过宰猪桶。八岁那年的冬天,他家宰大肥猪,刚把滚汤倒入宰猪桶里欲给肥猪褪毛,“秧地鸭”醉熏熏地来了。秧地鸭是村里的头号浪荡子,每次喝得烂醉时,习惯爬到院子里的石水缸里用冷水泡着醒酒。这天,他醉成了一头死猪,居然爬到宰猪桶里去了。屠夫“曹操胡”去拖了几把,根本就拖不出来,眼看秧地鸭就要被烫成一只死鸭了,小灵拎起斧头,往木桶上一通砸,泄了滚汤,秧地鸭才逃过一劫。
曹植七步能成诗,小灵比曹植厉害,他只需一步。十岁那年,我们盘在路廊槛上听日康公讲曹植的“煮豆燃豆萁”。
小灵说:“走了七步才写首诗,算啥才子呀?”
日康公听了摘下老花镜,瞪着眼睛问:“你难不成比曹植还厉害?”
小灵说:“我只须走一步就可以写首诗。”
日康公说:“你要是能一步成诗,我封你当神童。”
小灵跳下“美人靠”,站定;右脚朝前跨出一步,落下,低头沉思。过去许久,没动静。又过去许久,还是没动静。我们都说他吹牛皮。
他说:“别急,我不是才刚走了一步吗?”
日康公说:“你时间用得太久了。”
小灵说:“你只说走一步,又没有规定时间是多长?”
日康公眨眨眼睛,“咦”了一声便无语。
又过了一会,小灵的诗出来了。诗云:“梨花年年开,花落把梨摘。摘了莫心痛,明年花还开。”
日康公惊道:“你这个鬼头刀,小小年纪居然就会打油诗了,还真是个神童。”
二
小灵被誉为神童后,最高兴的莫过于他的父亲“铁算盘”。铁算盘除了会掐指点算、拨牌算命,还是一个会画咒符、摇铜铃的道士。不过他的道行不高,只会玩些“请小佛”、“斩铁蛇”、“还猪头愿”之类的小法术,打不了“七塔”,也上不了“九台”求雨降魔。
铁算盘逢人便吹嘘儿子的种种神奇。说一个春夜,一摇着鹅毛扇的神仙,手捧天书飘至他家屋顶,整座房子就笼罩在五彩祥云之下,光芒万丈。神仙云:吾乃南阳卧龙岗隆中诸葛孔明是也,今托生于尔家,日后以辅佐圣主开疆拓土,治理天下。当铁算盘从梦境中醒来,便见红日东升,小灵呱呱坠世了。
铁算盘整天拿着小灵牛哄哄地摆嚯嚯,不料神童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他那块诡异得鬼神莫测的仙牌子就是被小灵砸扁的。
有一段时间,小灵食欲大减,肚子经常疼痛难受,脸上如涂草汁,人瘦成了一只蛤蟆干。铁算盘掐指一算,原来神童得罪某尊小佛了。遂用糢糍做了冥斋供品,到曹操胡那买了个猪头,在家中贴上咒符,燃起香烛,摆起法坛,穿上道袍亲自给小灵请小佛。他“铃铃铃”地摇响铜铃,便指唤小灵到桌边坐着,准备在他头上念咒撒净。
小灵抱着肚子死活不肯上座,他皱着眉头,肚子正疼呐。
“你是给我做啥法事?”
“请小佛呀。”
“你有没有搞错,究竟是请小佛还是请小鬼?”
“就是请小佛呀!”
小灵听了,撒腿就走。铁算盘赶上前去,像老鹰抓小鸡般一把将他揪了过来,摇了一声铜铃喝道:
“你这娒儿咋不懂事,我给你做法事,你咋不听话?”
小灵白刷着脸说:“你请错了,没用,我干嘛要听你的!”
铁算盘沉下脸“咝”了一声,说:“我怎么就请错了?”
小灵歪着头,理直气壮地说:“凡是佛,不管是大佛还是小佛,都是普渡众生、心地善良的,根本就不需要请,想吃肉喝酒的,根本就不是佛。你骗骗那些笨蛋傻瓜可以,骗我,没门。”
铁算盘被小灵说得当场就下不了台,遂实言相告:“其实是请小鬼,我是想让小鬼听了高兴点,才尊称为小佛的。”
小灵一听,就更不干了:“佛就是佛,鬼就是鬼,你把鬼当成佛请,那些真正的佛会同意吗?快别请了,到时大佛一生气,我真的就没命了!”
铁算盘听了,气得山羊胡一阵阵发抖,脸上青红交错,把铜铃往桌上一放:“狗生个儿,还真拿自己当神童了。”一见外人,便马上改口:“这小子,仙人转世的就是不一样,小神小鬼拿他没招,嘿嘿。”
小灵肚子痛得实在受不了,就自个到诊所找紫仙医生看。紫仙医生抓了些像糖儿一样的药丸给他吃了,当夜他就拉出了许多白条条的蛔虫来。
别说铁算盘怵他,就连村里的首席牛皮客玉生叔也敬他若神灵。玉生叔上山时,遇到一条能竖起半条身子朝他吐舌头的眼镜蛇,被吓得屁滚尿流大叫皇天鼠蹿而逃,回到村中逢人便吹:“我呀,今天遇到了一条大蠎蛇,水桶般粗,两根毛竹般长,头上长角,鳞片豆腐板般大,我一步扑上去抱着它滚平了半爿山的茅草……”
小灵不相信,玉生叔说你凭啥不信。
小灵说:“你说见过那蛇的头上长角,请问到底长几只角呀?长的是弯角还是直角?是像牛角还是像羊角?是红角还是黑角?那角有多长?有多大?是软的?还是硬的?那角有没有气味?那气味是香的?还是臭的?那角上有没有长勾?如果长勾,长了多少个勾?那角会不会吹号?如果会吹号,你能从号声中分辨出雌和雄吗?”
玉生叔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大呼了声“妖精”,遂摇头而去。
三
小时候,我们天天饿得发慌。小灵家里不时会有铁算盘做法事捎回的糢糍台和冥斋。我们窜到他家门口,叫一声神童,小灵就会分一个糢糍台给我们,往往是糢糍台一落肚,大家又呼他糖梨丁。
小灵比我低一届,我读初二,他读初一。他可实是一个神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几乎门门功课都是满分的,特别是数学,没考过一次九十九分。老师说,他是一个读书的天才。日康公说,小灵是村子里百年才能出一个的天纵英才。我们虽然叫他糖梨丁,但凡遇到学习难题,找他问,没一次能把他难住的。说实话,我们在心里还真是佩服他。
人人都说他是糖梨树下长出来的龙角,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可叹铁算盘的祖坟风水不好,一棵茁壮成长的仙草,未到花季便枯萎了。
小灵读初二那年,梨树上的糖梨刚釆摘好不久,他也随之低头落叶了。那天,他正坐在家门口看书,一颗发自鸟枪的铅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脑门,他当即瘫了下去。
打鸟的人是秧地鸭。此时,他不再是浪荡子了,已成为头戴一顶小官帽的“同志”,嗜好打鸟下酒。那天,小灵家的梨树上飞来了一群麻雀,秧地鸭抬手就是一枪,没打中鸟,却把小灵当场击昏了过去。
小灵被送到医院医治了半个月,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从此,他的大脑袋上仿佛终日吊了一块石头,始终耷拉着,眼神再无灵光,白的多黑的少。我们跟他打招呼,他就当做没听到,变成了一个不开口说话的闷葫芦。学校也不去了,整天坐在梨树下发呆。偶尔斜着眼睛朝天空看,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人叫他,没反应,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日康公说,真可惜,神童变傻子了。更加奇怪的是,此后,他的身体就再也不长个,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五岁的时光里。
一代神童在秧地鸭的枪下沦为了一只傻山雀,秧地鸭于心不安,遂提了一个毛茸茸的猪头,便想了却此事。后来良心发现,又加了一腿猪肉。铁算盘无奈,表面上说这是失手误伤,命中注定,但心头却是恨得出血流泪,背地里天天在家中烧起香烛纸,恶咒秧地鸭不得好死。也许是毒咒灵验,或者是天理不容,一夏夜,秧地鸭醉酒跌入了自家的茅厕。待家人知晓,早就一命呜呼了。
终于,有一天小灵金口重启了,一开口就语出惊人。他对我说:“大哥呀,你代我捎个信给国家教育部,把教科书的一处误点更正一下。”
“是哪那本书有问题呀?”
“清明上河图呀!”
“清明上河图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错了,把那个河字改一下。”
“为何要改?”
“不通呀,把那河改成坟字,就通了。清明只有去上坟扫墓祭祖的,上河祭啥呀?这错犯大了,连这点常识都不懂,这书是怎么编的?”
我愕然。妈呀!这神童的脑子可一直在保持思考,真的是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也。
多年以前,糖梨丁在一个梨花又开放的夜晚,化作一颗流星,在村子里消失了。
我感到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我居然会在大白天梦见他。难道是我遇到了什么难题欲找他解惑?
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一问题需要请教他:这新冠病毒究竟是哪一只蝙蝠带来的?那只蝙蝠是雄的,还是雌的呢?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糖梨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