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花(小说)
保生在母亲身上第一次见到这种在人身上开的花,像雨后冒出来的牵牛花,一圈一圈,一点一点。还是幼年的他想要贴近去嗅一嗅花香,却被母亲粗暴地推开。后来他看到父亲的胳膊上插着母亲常用的针头,一股透明的液体慢慢流进他的身体,过几天父亲身上也开了花。保生认为这种液体一定是某个神仙带来的灵药,是天神给予人间的馈赠。他听同村人讲起这种液体是由后山的花炼成的,他便乘着春风来到那里,看到一片火红的花海,随着那股春风刮起一片波浪。那风呼的转头,扑向瘦小的保生,一股说不上来的香气让他轻飘飘的,仿佛真随着一起飞上云霄。
那时的保生找不到什么词汇去形容,只能回到家里拉着母亲的衣领哇哇乱叫,他激动,焦急,畏葸,好奇,他迫不及待地想让母亲告诉他这是什么,母亲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被香气勾去魂的他,过了几个月,身上终于开花了。母亲抱着他哭泣,保生舔一口落在手上的泪滴,他无法尝出里面到底包含了什么感情,只有难以下咽的苦涩。
村里不止保生一家身上能开花,这里几百口人,至少一半有花,有的是开在身上,有的是开在身体里,兴许好好的一个人,他的花已经开满过去,现在,未来。
保生第一次讨厌花,也是因为母亲。
父亲开花几年后人就不见了,保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还是每天坐在院子里凝视那口水井。保生告诉母亲,妈,我去找爸,我把他找回来。母亲说:“保生,我们这样的人,爱就是罪。”保生看向母亲的眼神,隽永神秘,他品不出这句话的含义,就像品不出那天花海的香气,还有母亲落在他手掌上的泪滴。
母亲的花结果了。
母亲躺在破旧的草席上,眼睛凹陷,颧骨突出,她似乎要抬手,却仅仅动了一下手指。保生的目光扫过母亲枯黄的身体,花已经结出鲜红的果实,像长夜将至时的落日余晖。他想象母亲成了一颗苹果树,上面挂满诱人的苹果,他把脸贴向母亲的嘴巴,即使侧着脸,他还是能感受到母亲嘴唇的颤抖,断续的呓语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深邃遥远,在保生的脑海里回荡。保生贴得更近,母亲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吐出一口浊气。保生刹那头晕眼花,手脚麻木,他恨这股气,这股气带走了母亲的魂,他也开始恨这些花,是这些花喷出的这股气。他一个人背着母亲去了坟地,没有灵堂,没有棺材,深坑变成小小的土堆,过一段时间母亲的坟前没有长成苹果树,而是一片荆棘。
保生从此把自己锁在破屋里,陪伴他的是母亲躺过的凉席,上面还沾有那些果实的汁水。村长看他可怜,分给保生一块地,够他一人生活。村长给保生划的地,在一片长满蒲公英的山谷。他用木棍挑过来一团麻绳,告诉保生,你用这根绳子圈出来的地,就是你的。保生春天播种,夏天耕耘,秋天丰收,冬天还要去地头上逛一逛,但他知道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有那一间破屋,他也知道在这间破屋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辽远的世界,那个世界平凡,平凡到找不到一朵身上的花。
保生的麦田在蒲公英山谷的左侧,连每一颗小麦就不肯越过当年绳子划出的界限,外围的那些都向里歪着脖子,像朝拜中央的保生。秋收,正是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旅行的季节。成片的白色飞絮穿过麦子间的缝隙,飘向山那头花海的果实,没有鄙夷,没有恐惧,仅仅是微微碰触,礼貌问候,最后扎根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开出祖辈一样的白绒球。
母亲离世后,保生再也没去过那里,只是到了恰当的时候,一抬头便能望见如火的春天。
保生十八岁,在心里埋下红花的种子。
那年的秋天雨水旺盛,温度宜人,庄稼都长得格外粗壮,农人的喜悦点燃秋收的烽火。保生不知疲倦地一行行收割麦穗,他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握住麦秆,弯下腰手腕一转就落下一把。远处隐约传来别人的笑声,在这里只有轻轻的沙沙声。保生不时抬起身子,把一捆麦子扔在旁边的空地上,从捆到摞再到堆,他的眼神里全是金黄,毫无生气。
保生很快割到边缘的位置,他迅速观察每一根麦秆的经络,计算如何省力地割下最多的一把。在麦子倒伏与刀锋挥舞的协奏曲中條然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声响。他想是田鼠或者野兔在作怪,便不予理会,可这声音越来越近,就快到他耳边。保生侧头看去,没有见到田鼠灰色的皮毛,却看见一双粗糙,沾满泥土的手。
那是女人的手!哪怕它的关节再粗大,老茧再厚重,保生也一眼认出这是双女人的手!原来刚才奇怪的声响,是女人劳累发出的哼声。保生突然感觉四肢被铁索拴住,后背被千斤石压住,他的镰刀挥舞不动了,连麦子都抓不稳,散落在地上对准那女人的方向。
女人在拔蒲公英,她的手指贴住锯齿一样的叶子,绿色的汁液顺着指缝流出来。她似乎蹲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和蒲公英作对,喘息声更重了,吹到保生的眉毛上。
保生佝偻身子,欣赏女人与自然的战斗,“拔,拔,拔出来!”他小声念叨,每念一声,女人就使一份力,两人在互不知情下竟然达成巧妙的共鸣。
“噗!”
保生从没见过这么长的根,在他眼里这已经连接到地球的那端。
“哎呦!”
保生知道女人摔在地上,他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扶住,又在伸到一半时停下。女人的手正在落下,不慎和它擦了边。在接触的那一霎,保生燥热了。
他的手似乎碰到一个巨大的暖炉,热量延伸到他的全身各处,又在末端一起返回他的小腹。他的心在此刻剧烈地跳动,似乎就要跃出厚实的胸膛,保生头晕了,眼前的麦子变成一道金色的漩涡,把他吸进去又抛出来,扔到小河里,扔到山沟里,扔到那片花海前。保生捡起一粒种子,吞下去,红花就长在他的心里。
保生回过神来,女人的手已经不见了,蒸发的汗水让他浑身发冷。
夜晚,保生无法入眠,手上的炙热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痒,一种长在肉里的痒。他全身每寸肌肤,每个器官,连每个细胞都在痒,手指在痒,指缝在痒,痒得他把指甲抠进肉里,痒得他拽下一根根头发。保生喊不出痒,于是痒就憋在嘴里,舌头,牙齿,都不得安生。像吃了一把线团,挠着他的心肝胃肺,散落的线头顺着血液划过他的身体。
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村长在屋外喊他,告诉他旁边的地给了一位叫翠翠的姑娘,翠翠也有花,她是体内的花。
之后的整个秋天保生再也没见过翠翠,他早上去田里,翠翠就下午去,他下午去,她就上午去。保生明白这不是翠翠对他的厌恶,而是他们这样的人对万千事物的小心翼翼。
冬天,保生还要去田里转转,这块儿田就是他的生命,他要像上香一般虔诚地乞求土地,愿来年风调雨顺。这天刚下了雪,万物银装素裹,土地上的雪踩上吱吱响,保生依旧穿上自己的破棉袄,来到这里巡视。离着很远,他看到田里有个小黑点,便捡起路边的一根树枝,静悄悄地摸过去,近了一看是一个穿黑色棉衣的人,正背对着他。保生用树枝往那人背上一顶,那人就跪了下去。
“小兔崽子,你们又来!”
说着他高高举起树枝,却不落下。
那人在地上翻个身,正对保生,是翠翠。
这是保生第一次见翠翠的模样,像那天的手一样全是黑泥,刘海一缕一缕搭在额前,参差不齐。保生记不住她的脸,鼻子,嘴巴,只记住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在肮脏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极为明亮,像刚落下的雪。它比千军万马都有力量,唬得保生扔下树枝,它恐惧,委屈,谨慎,机警,让保生恍然失神,直到翠翠在远方化成黑点,消失在天地尽头。
保生瘫坐在地上,任冷风刀割般迎过来。他似乎掉进漆黑的洞里,凭空描绘出眼睛的形状,他先画出眼眶,再勾出睫毛,最后一笔点睛,这双眼睛就活在他的面前。
他说:
“翠翠啊,你为什么在我田里。”
那眼睛眨巴一下,
“保生,我是想看看我的田,结果下雪找不到方向。”
“那你直接告诉我,我是凶神恶煞吗?”
“不是。”
“我是魑魅魍魉吗?”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怕,我怕我......”
保生打断她的话,
“翠翠,我喜欢你。”
“保生,我也喜欢你。”
保生有千言万语,他要告诉翠翠,那天晚上他多么多么痒,就有多么多么爱她,可刚要开口,眼睛又眨巴一下,
“保生,我们只有这一霎功夫……”
“为什么?”
保生站起来,挥舞着树枝,
“为什么,我要陪你一辈子,我要和你一生一世!”
虚空中的眼睛没有回答,随一阵风消散了。
春天来了,保生扛走了翠翠。
最先发现的是街头玩耍的儿童,他们围着保生转,宛如婚礼上的伴童。一路上盛开的梨花,是婚礼的烟火。带着农具去田里的人们吃惊地看保生如何意气风发,翠翠如何奋力挣扎。
保生不知道去哪里,那间破屋太旧,不适合做他们的新房,他一边想一边走,竟然来到那片山坡。
这里又开出红色的火一样的花海,随风摇曳的样子似一双手在指引保生。保生径直走过去,将翠翠放到花海的中央,撕下她嘴上的胶布。
翠翠哇的哭出来,泪水滴在花朵上,像极了早晨的露水。保生撕下那片花瓣,含在嘴里,味道竟然如母亲当年的泪滴。他说:
“翠翠,别哭了,我会对你好。”
“保生你王八蛋!”
“翠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说完,保生捧起翠翠的脸,贪婪地亲吻脸颊上的泪痕,接着紧紧抱住她,感受她身上的温度。
翠翠稍作挣扎,彻底臣服在保生的怀里。保生解开绳子,翠翠一下子缠到他的身上,保生要说话,却被她用舌头堵住嘴。
亲吻,亲吻,这是他们沟通的语言,是灵魂的接口。
翠翠成了一团火焰,保生成了干枯的柴木,保生能听见自己的身体被焚烧的嘎嘎作响,这股炙热的火焰要吞噬他的所有。他抚摸翠翠的肌肤,翠翠的身上没有花,哪怕沾满泥土,也柔顺,滑嫩。
“翠翠,我爱你。”
“保生,我也爱你。”
保生也成了火,两团火焰彻底交合,一起在这花海里燃烧,是生命之火,自由之火,爱情之火。
随着保生的一声呻吟,保生的火焰熄灭了,他的春天却来了。世间的春天绽放在梨花,海棠,新苗,青草,潺潺流水,绵绵细雨,保生的春天绽放在小腹深处,绽放在翠翠身上。
保生动不了了,他的眼前是蔚蓝的天空,身下是广袤的大地,他看到一股紫色的气体盘旋而上,是他的魂。他的魂飘过花海,飘过村庄,飘过那间破屋和田地,他见到翠翠正焦急地摇着他的身子,见到翠翠孕育新生命的子宫,见到翠翠牵着一个眉目和自己一样的幼童,身上也有和自己一样的花。
他突然明白了这片花海的香气,是腐朽,是靡荼,是爱情,是寡妇夜哭,羁人寒起,他品出母亲的眼泪,是愧疚,是无奈,是对他生命的预知,是对他人生的宣判,他琢磨出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话,是翠翠。
保生看见母亲向他走来,身上没有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