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感动】少年的供销社(散文)
一
读小学时,每天上下学,我都要经过供销社的门口。每每路过,我的小心脏都要经受一番折磨。我很想进去,又不敢进去。要问我幼小的足迹在哪儿徘徊过最多——供销社。
供销社的全称叫供销合作社。在计划经济时代,它是包揽农民买与卖的“金字招牌”,简直就是神般的存在。一般来说,一个公社设立一个供销社,村级就只配设代销店了。
我所生活的村叫“王宅”,是王宅公社的所在地,因而就有了供销社。王宅是一个人丁逾千的大村庄,由水南和水北两个自然村组成。那条遇雨就涨、逢晴便落的“蓑衣坑”,叫柳溪。两涓细水从水云峰、源底流经村头的石拱桥下汇成一股后,柳溪遂像一条悠长的青藤自东向西蜿蜒而去。南岸叫“水南”。瓜藤伸延至水南尾部的松树冈脚时,跨过一座石桥板,便是“水北”了。水南和水北,形状相似,规模相近,就像两只长在一条青藤上的大南瓜卧在瓜藤首尾的两侧一样。
供销社坐落于水北染布店和四面屋之间。一幢五间两层的砖木房子,红砖碧瓦,人字顶棚。左边的纵墙上首,嵌一红五星。正面竖着砖柱,店门大开。门前有一块偌大的空地,四周叠满像小炮楼一样的空柴油桶。油桶一侧,摆一张厚板的宰猪櫈,村里的屠夫“曹操胡”每天缚着油腻腻的拦腰站在炮楼下操刀卖猪肉,偶尔也卖牛肉。石板路就从空地旁直透过去。
供销社有两个工作人员,主任叫老蔡。老蔡把看右边的三间店面,主要经营农药、化肥、种子、柴油、煤油和农具,以及油、盐、酒、酱、醋。另一个叫阿春的女子,主管左边两间店面。我们最喜欢往阿春的店柜前挤。她的柜台上除了有五颜六色的布匹外,还有诱人的新衣服、玩具、糖果、香烟、小人书……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供销社比魔术师的百宝箱还神奇,要什么有什么。
我很想去,又不敢去。因为那里面的东西都是要化钱买的,父母不可能给我们零花钱。但是,我也有办法。阿妈经常叫我去买盐巴、打酱油。老蔡把盐巴和酱油瓶递给我,我不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糖果罐看。老蔡笑了,扒了点盐倒了点酱油回去,到阿春的柜台上拿一块糖儿给我,说:你们这些贪吃猫,看你妈打不打你屁股。我拿起糖儿往嘴里一塞,撒腿就跑了。这个法子是我的同伴“鼻涕狗”教我的,但很快就败露了,第二次故伎重演,就挨了阿妈的一通竹枝抽。
那时候,我有一个愿望:等长大有钱了,我非得把供销社里的糖儿、饼干、龙眼、荔枝、苹果、枇杷梗、芙蓉糖吃个遍不可。
阿妈说,也不难,只要你现在到学堂听老师的话,把书读好就可以。
二
到了冬天,鼻涕狗穿一双露脚指头的解放鞋,吸着鼻涕来找我到“死人塆”捡“仲籽”(仲籽即乌桕籽,我故乡称乌桕为“仲”)。
死人塆离村子有三里多远,那里有一垄稻田,田坎上长有许多合抱粗的仲树。仲树的树干黑灰灰的,到了春天,树桠上就发出一条条细细的春梢,长满心形的绿叶,开一串串嫩黄色的细花。到了秋天,叶子就像被鞭炮炸了一样,红得似火,“绿心”变作“红心”纷纷落下,细枝上结一簇簇小核桃似的黑壳仲果。进入初冬,北风一吹,黑壳就裂开了,露出白蜡黑籽的仲籽。死人塆的风很大,总有一些仲籽落下来。我们去捡来,拿到区供销社收购站是可以卖钱的。
鼻涕狗一到冬天嘴里就咂巴着糖果儿,都是用仲籽换来的。他能捎上我去捡仲籽,我很开心。那天,我们提着布袋儿,到死人塆一看,已有很多人在捡,有小孩,有大人。我们来迟了,地上根本就见不到一颗仲籽。我想回家。鼻涕狗说,再等等。大阳落山的时候,山上不见人影了,鼻涕狗就猴子般爬到仲树上,用草刀砍仲树枝。我正欲走到田上去捡,蓦地看到大队长老威头大步流星地从山路上走过来,便急忙开溜了。
当晚,鼻涕狗的父亲“秧地鸭”被老威头招到大队部认罚。老威头说,你是认罚放电影,还是站油桶呀?秧地鸭说,娒儿鸟去捡捡仲籽,有啥好罚的。老威头说,站在地里的叫捡,爬到树上的叫偷,你就认了吧。秧地鸭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就认站油桶吧。第二天,秧地鸭就在背上插着仲枝,站在供销社门前的油桶上示众了。
站油桶是当地发明的一种处罚方式,意在要倒不法者祖宗三代的大霉,村人都视其为天大的耻辱。但秧地鸭却一点也不在乎,仿佛是中了状元般荣耀,一味地站在上面嘻嘻哈哈地跟人打趣,还不时地吼一段山歌。他是久经油桶考验的老油条了。当年办食堂时,他把属集体所有的一只大公鸡偷吃了,为此鼻孔被插着鸡毛站了一整天的油桶。早些年打光棍时,他与老威头的弟媳妇偷情,又被脖子挂着破鞋站了两天的油桶。
以前,我对站油桶甚是惧怕,阿妈也经常以此来吓我。如果我不听话了,她就会说,再不听话,让你站油桶去。但看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了。因此,我们对秧地鸭站油桶根本就不当一回事,每天放学后,照常去捡仲籽,只是鼻涕狗不敢上树罢了。
辛苦了一个冬,我把仲籽提到收购站,卖了五毛钱。
回到家,阿妈朝我瞄了几眼说,我看你到底懂事不懂事。
我想了一会,递给阿妈四毛钱,自己留一毛钱。
阿妈说,那一毛钱你准备咋花呀?
我说,我分弟弟五分钱,到供销社买糖儿吃。
阿妈笑了,说:这样吧,你留一毛,你弟的五分妈给他。
三
在王宅,除了“路廊槛”,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供销社了。那里不仅白天人来人往,喧嚣嘈杂,而且连晚上也从不清闲,时不时会有好戏在上演。
一天黄昏,鼻涕狗穿着他阿妈的花裤头又来找我,说供销社有人来变把戏了。据说变戏法的人,不仅带有刀枪棍棒,而且肩上还站着一只戴花帽的猴子。那猴子是从花果山来的吗?它会孙悟空的三十六小变七十二大变吗?我的胃口马上就被吊到月牙上去了。一吃过晚饭,我们也像猴子,猴急猴急往供销社蹿。供销社门前的柴油桶上,点着一盏白炽炽的气灯,很多人围了里三圈外三圈。我们弓着腰,尖着头,一番硬挤,终于挤到内圈边坐下。
耍把戏的,是两个讲“下路腔”的青年人。一胖一瘦,皆光着上身,腰上扎着青腰带,足蹬短打鞋,胳膊凸两鸭蛋般的肌肉,腹肌一块块,像嵌着石头般明显,显得十分精壮。胖的拎着铜锣,沿着圈子“咣咣”地转了一圈,便将铜锣挂在猴子的脖子上,立于场中央,双拳一抱,说了一通“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之类的江湖人卖艺的开场白后,瘦的便翻着筋斗云登场了。他从腰间解下一只流星镖,“呼呼呼”地在场上耍了起来。那镖先绕着他的周身飞舞,接着便“嗖嗖嗖”地往我们的眼前飞,像草花蛇吐信一样,眼看就要伸到我的面上了,但瞬间又缩了回去……瘦的下场后,胖的缓步至场中央,猛地一个马步扎下,深呼一口气,胸膛立即鼓起两只大馒头来。他突然大喝一声,吁出一口气,拿来一块扁扁的石头请人上前看看是否作假,然后又是大喝一声,石头硬是被他应声用铁掌劈断。
看戏的人不屑,有人说这是假的。胖的说,人人都说戏法是假的,但我的功夫绝对是真的,下面请大家欣赏飞镖表演。说着,瘦的背一面店门上场,把身子紧靠在店门面前。我一看,吃了一惊,难不成是表演百步穿杨。场上燕雀无声,胖的手上拿着五枚飞镖,对大家作揖说,这次如果兄弟成功了,请各位捧个钱场,我兄弟可是用命在赌啊!说完,便朝店门上飞出镖去,但听“叮呀叮”地五声响,那五只飞镖皆不偏不倚地扎在了瘦者头部的四周。大家这才发出了叫好声。这时,那只猴子端着铜锣向人们走来了,但往里面扔钱的“喀崩”声没响几下就停了。胖的十分失望,摇晃一阵脑袋后,遂摆出了一付孤注一掷的态势,用黑绸将双眼蒙上。为了搞刺激,竟请观众上场配合当靶子,说哪个小孩愿意上场,奖励糖儿五十粒。
瘦的来到鼻涕狗跟前,鼻涕狗连忙摇头。瘦的对我说,我看你像小八路,大大的勇敢,你上。那五十粒糖儿对我是有吸引力的,我的心早就动了,只是害怕那飞镖罢了。但那一句说我像小八路,我的胆就壮了。而且那瘦的贴着我的耳根说,你大胆上,保你没事。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当时我的心态到底是怎么样的,只记得一上去,我就后悔了,反正是极度紧张、恐惧,浑身哆嗦。我不敢睁开眼睛,好在考验很快过去,我下来的时候,裤裆湿了。
我拎着糖儿回到家里,阿妈一听,脸就从红到白,又从白到青,二话不说,把糖儿扔到茅厕里去了。阿妈说,你这也叫勇敢?你是只想吃不要命呀!
从此,我对供销社就再也不迷恋了。每天,我从供销社门前经过,皆目不斜视,径直走过。
走着走着,一天蓦然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悄悄地长大了。
人啊,总得从小时候过来。能够回忆起来的,都是画面和惊喜。倘若没有供销社,我不知这些故事能不能记住,怀念,没有惊险,只有刺激。
岚君你真好,此件事快四十年不想被君一文勾起。
(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