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三千里，羁旅二十年。山河时梦里，南望思故园。曲指算来，离家已二十余年了，世事繁冗缠身，乡音日渐稀少，而记忆中的那一片山水，却愈发地清晰明亮起来了。
　　
　　 一
　　
　　 我的家乡，座落在大别山的南麓。二千多年前，司马迁登临曰：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此山大别于他山也。大别山由此得名。
　　 村子依山而建，错落有致，间有巷道，直通后山，村前是一条南北的官道。据说，村子以前紧挨着官道，清一色青砖瓦房，商铺兴隆。因地处中原，南北要冲，兵祸不断，几经战火，焚毁贻尽。
　　 改革潮起，大户人家，又纷纷迁至官道旁，一排排整齐楼宇，俨然回复了往日兴盛的气象。一个村子的变迁，往往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折射出一个时代的风云变迁。
　　 村后山坡，远远望去，像极一个巨大的笔架，两翼伸展，把村子紧紧拢在怀里。笔架山，严格来说是一座石山，像是山脉奔腾至此，突然悬崖勒马，形成百米高的陡崖，时有苍鹰盘旋其上。儿时好奇，数次结伴攀援而上，发现有雕鹰筑巢其上。
　　 后坡上，槐柏参天，厥类植物疯长，时有松鼠、雉鸡、鸟雀栖落其间。春天时，遍坡的映山红，在草丛里、岩石间，一簇簇的鲜红，赴死一样的绽放，摘片花瓣，放嘴里一嚼，酸酸甜甜的，那漫山的红艳，映红了西坡的天空。
　　 村子中间，有一条小溪，蜿蜒通向后山沟洼。雨水充沛时，小溪涨水，奔腾而出，激起一片片雪白的浪花。村姑们蹲在溪边，洗衣浣裳，捣衣声响，昼夜不歇。
　　 岩石上，时会长出一片片地衣，黑黑薄薄地，如丝绸般柔软，揭起来用水清洗干净，放嘴里一嚼，脆脆甜甜的味道，拾回家里，母亲用鸡蛋一炒，地软炒鸡蛋，真是一道人间美味佳肴。
　　 而这时，正是香菇疯长的季节，雨后的清晨，我提着小竹篮，赶往后山沟洼，翻开一片片草丛，拨开一堆堆蕨枝，就可以发现一丛丛可爱的小香菇。一个早晨，可以拾到满满的一筐，提回家里，母亲用水一洗，晚上就是一顿丰盛的香菇宴。吃不完的香菇，洗净晾干，剁碎过油，就是一瓶清香可口的香菇酱。
　　 一到秋天，漫坡的山楂、山抛子、桑椹子，就是孩子们可口的食物。有一次，由于桑椹吃得太多，回家吃晚饭时，竟然咬不动豆腐了，母亲看着发懵的我，笑着说“牙酸倒了”，我才转涕为笑。
　　
　　 二
　　
　　 村子的后面，是连绵不断的丘陵，远处的大山就是香炉山。看见香炉山，总会想起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诗句来，瀑布倒是没有，远望山峦隐约，云蒸雾绕，倒也真有几分香炉缭绕的模样。
　　 暑假里，最快乐的是登香炉山了。家人倒也不反对，一来认为是孩子们自己的事，二来农事繁忙也无暇顾及，也可能他们那时也是如此过来的。
　　 第二天，天一放亮，小伙伴们就相邀出发，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快。约摸走了七八里，太阳丈高时，才到了山脚下，山路崎岖，人迹罕至，杂草丛生，一人深的茅草，时时刺在身上，就是一道道血痕。一路上，时时发现山楂、野桃，大家边走边吃，倒也兴致昂然。
　　 走了近二个小时，终于登上山顶。远看一块巨石，方约十丈，高约四丈，重约万吨，孤零零地，矗立在山梁之上，让人惊叹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山顶地势平缓，间或看到一些芝麻、西瓜地，应是看林员业余的杰作。
　　 山顶方圆十里，由南向北走向，北峰突兀而起，状若高台，上有围墙，青石堆砌而成，墙高宽丈余，长约一里，南有寨门，直通台顶。
　　 登顶四眺，群山起伏，绵延不绝，北望山势连绵，与九焰山相对成峙。史传，唐代薛刚，凭据九焰山，屯兵数十万，反抗武则天暴政；元未明初，起义军据此发展，剑指中原，形成燎原之势。绕墙一周，处处残垣断壁，依稀当年峰火痕迹。
　　 休栖片刻，攀援而下，峰下竟是一大片猕猴桃林，胳膊粗的藤茎，顺着松柏，攀援而上，挂满一串串沉甸甸的猕猴桃。大家兴奋起来，一个个似猴子般，爬上枝枝，边摘边玩，笑声响彻了整个山林。摘个熟透的猕猴桃，剥掉皮轻轻一咬，鲜嫩的果肉，入口即化，沁人心牌。猕猴桃实沉，不敢摘的太多，约摸大半袋，我们就扛着下山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一则兴致劲过了，二则粒米未进，肚子早饿了，且还背着几十斤的山果。下山路上，跌跌撞撞，待到山脚，太阳己经偏西。有的伙伴，山果滚落，所剩无几，大家互相匀了些，不至于让他无功而返。
　　
　　 三
　　
　　 家乡最高的山，是天台山，因“山形类台、巧若天造”而得名。一千五百年前，智者大师在天台山修行出家，后前往浙江天台创立天台宗。明万历年间，户部尚书耿定向不满严崇专政，归隐天台创立天台书院，传授阳明心学，一时文风鼎盛。
　　 登天台山，还是我上中学时候。记得时逢寒假，村里母亲同宗的一个家家，就姥爷的意思，要去天台山进香，竟问我是否愿意同行。
　　 这个家家很有些意思，有门剃头的好手艺，那可是手艺人吃香的年代，他却荒废手艺，日日走县跨州，四处游荡，村里不喜欢他的人，暗地里叫他“逛鬼”。
　　 对于我的请求，母亲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也许她觉得我长大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经历些人情世故了。
　　 第二天，晨光高照，天气也居然的好。一出村子，就碰见一辆三轮车，坐了二十几里的便车，便在一个草鞋店的地方下了车。
　　 入山后，沿溪谷而上，一路山回路转，林深树茂，溪水潺潺。登上九焰山后，地势渐宽，向北路尽，是一面坡崖。
　　 崖下有间小屋，家家说这是个隐士的家，应该出门去了。我伸进头去看，砌了半边墙的崖洞里，黑呼呼的什么也瞧不见，只见门口光亮处一个小供桌上，摆着几件供品，墙上贴着一张菩萨像，也像要掉落的样子。
　　 崖前有一口小池塘，几股溪流蜿转注入池塘，池边种着几畦蔬菜，倒也不失一番情趣。
　　 翻过九焰山，就到了天台山脚下。百余级台阶，通向山顶，仿佛直达天际。石阶尽头，路忽左转，是一道山门，上书“天台云”三个大字，字迹斑驳，遒劲有力。
　　 跨入山门，路边有一石池，池水清澈，几缕苔藓漂浮池边。家家说，这是龙池，无论四季，大旱之年，也不干涸，甚是神奇。
　　 转过几道石阶，就到山顶了。山顶形似圆台，方约二里，高约千尺，石壁光滑，仿佛刀斧劈斫而成。
　　 转过一片竹林，是一座寺庙，里面是一排五间大殿，楠木结构，飞檐雕柱，中间三间是大殿，摆着几尊佛像，两边是厢房卧室。院子里只有一名居士，与家家颇为熟络，两人交谈甚欢。
　　 走出寺门，时近正午，冬日和熙，岩土微润，出门左拐，忽见一巨崖，挡住去路，中有一崖缝，仅容一人通过，据说这叫一线天，心术不正或孕妇过不去。
　　 出一线天后，地势开阔，崖立千仞。登上崖顶，极目四望，群山起伏，万峰来朝，清风徐来，荡胸层云。岩后有一裂缝，有似凌空一剑，居中劈开，据说这叫“回心石”，心念不纯的人，会滚落悬崖。我试了试，居然一跳成功，心底竟有些得意起来。
　　 回转寺里，居士用白水煮了一锅糍粑，我吃了一块有些生，就放下了筷子，家家居然把剩下的一锅端了，我倒有些佩服起他的胃来了。
　　 告别居士，西面下山，顺着千级台阶，蜿蜒下到峰下。远望万亩茶园，郁郁青青，散布四周，家家说，这是天台山茶场，盛产一种“天山云雾茶”。
　　 时近春节，路上人车稀少，林深树茂，溪桥隐约，鸟啼虫鸣，倒也觉一番天然乐趣，不至于无聊疲乏。
　　 走了十几里地，路边立着一路碑，刻着“云头岭村”几个字，家家说这村甚有来头。黄麻起义后，徐向前、李先念率部转战天台山，创建天台山根据地，红军长征后，敌匪清剿，将二千多名村民，驱赶至陂崖下，悉数杀害。
　　 望着暖洋洋的日头，我至今无法想像当日的惨状，老百姓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今天的河山如画，举世安宁。
　　 下行数里，豁然开阔，远望沟壑纵横，水路迢迢。家家说下面就是香山湖，远处的溪谷，是亚州最大的野生樱花林，若是三四月份来，漫山遍野，百万株樱花开放，真是人间盛景。冥目暇想，竟不觉有些神往了。
　　
　　 四
　　
　　 我的故乡，依偎在风光旑丽的倒水河畔。《水经注》载：倒水于圻山五水中称西归水，流至李集下，分东西两支，其实一水，后世从简，通称倒水。倒水河，源自大别山腹地，蜿蜒三百余里，一路奔腾，向南汇入长江。
　　 倒水河头，在镇北头一分为二，东支源头，直达新县庆儿寺，西支向北五里，就是香山湖。
　　 香山湖，由烟宝地大坝截流而成，湖域万顷，蓄水五千万方，湖光山色，风光旖丽。
　　 以前的香山湖，河中到处是深潭、暗礁、险滩。附近村落，依水而生，舟毁溺亡，时有耳闻。夏雨连绵，河水暴涨，冲毁农田，淹没村庄，百姓苦不堪言。
　　 解放后，国家大兴水利，开山取石，积土成堤，浇筑成坝，将倒水河拦腰截断。时逢三年自然灾害，衣食匮乏，工程巨大，十万民工，手挖肩挑，风餐露宿，艰苦卓绝，因饥病伤而殁者，六十有九。
　　 父辈们均参加了当时水利大会战，每每饥饿难忍时，村里几人结伴，趁黑翻山越岭，奔走十几里，潜回家填饱肚子后，连夜赶回工地。每每讲起当时情景，伯父唏嘘感慨不已，眉宇间也流露出一丝豪情来。
　　 大坝修筑，历时七年而成，工程浩瀚，令人惊叹。堤坝呈L形，由三个山峰，夹峙而成，坝长约两里，高约123米，宽约6米。每每登临，湖风浩荡，放目空阔，一碧万顷。居高下望，坝陡壁峭，乱石林立，令人胆寒。
　　 大坝的建成，束缚了暴燥的河流，成就了美丽的香山湖，也滋润造福了一方水土。小时候，每逢干旱时节，每每半夜醒来，总听到父亲起床出门的声音，因为每到此时，香山湖的水，才流到我家田头，父亲要及时去疏通沟渠，引水灌田，好让干涸的禾苗，尽情享受湖水的滋润。
　　 而最壮观的时候，莫过于开闸泻水了。每年七月，连日暴雨，河水猛涨，湖水一到警戒线，立即开闸泻洪。
　　 远远望去，十几米雪白的水柱，从闸底喷射而出，坠落在光滑的泻洪道上，奔腾呼啸而下，跌撞在岩石森立的河道上，激起几十米高的水雾，弥漫遮盖了整个河道。
　　 隔着数百米外，都能感觉到水气翻腾的激荡，阳光一出来，映射出一道道绚丽的彩虹，我想苏轼诗中“大江东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情景，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每逢泻洪，湖鱼就遭了殃。寻水而下的鱼儿，被跌撞得晕头转向，在河道里顺水漂流。有一次，村里一个人，抓住条一人长的大鱼，光鱼籽就盛满了一盆。我放学急急赶去，院子里人早散了，隔着院墙，只瞥见他家堂屋地上，一团湿汪汪的水渍。
　　 为防止冲毁村庄，闸门间歇关闭，附近一些胆大的后生，就跑到河沙里去挖鱼。有一次，母亲去镇上赶集，正好赶上泻洪关闸，母亲也跟着下河，挖回了十几斤鱼，洗净晾干，全家吃了一个月的鱼。
　　 想起不会水的母亲，赶在洪水到来前，去齐膝深的河道淤泥里挖鱼，身材瘦小的她，需要多大的勇气啊。然而为了给孩子们增加一点营养，是母爱让她战胜了一切，包括世俗的偏见。
　　
　　 五
　　
　　 家门口的河，是倒水河的东支流，相对于西支流的桀骜不驯，她就是一个文静清秀的少女了。
　　 东支河，河面开阔，地势平坦，清澈明亮，白沙见底，静水潺潺。一条沙石公路，沿河而上，绵延数百里，南达江汉，北通豫皖。
　　 门前的倒水河，是我儿时的玩伴，伴随我们一起长大。小时候，我时常坐在洁白柔软的沙滩上，看着母亲在河里洗衣服，哥哥姐姐们在河里嬉水，不到三岁，竟自己学会了游泳。
　　 上小学时，每天背着书包，都要经过她的身旁，总要在小木桥上驻足片刻，听听哗哗的河水声，看看河里游弋的小鱼，及那随波摇荡的水芹。
　　 春天的倒水河，河岸上一排排的垂柳，抽出一条条绿色的丝带，在春风中摇荡，细长的枝条，从十几米高的树干，一直垂到河面上，引来鱼儿一阵阵的嬉闹。
　　 我们折下柳条，编成头冠，戴在头上，爬上低矮的柳树，藏在枝丛里，躲在坎洼中，玩着永不知疲倦的战斗游戏。
　　 河岸上长满了青草，有种刚长出的茅草，它底部的绒蕊是孩子们的最爱，拔起来放嘴里一叭叽，嫩嫩甜甜的草汁，瞬间就布满了味蕾。
　　 玩累了时，躺在草地上面，如母亲的手一样柔软。小草的清香，韭黄的韭香，花儿的芬香，翻飞的蜜蜂、蝴蝶，让人沉醉其间，有时竟不自觉的睡着了。
　　 四月的倒水河，两岸白沙、碧水、绿草、蓝天，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河谷里，万紫千红，山花盛开，百鸟争鸣，一片生机勃勃的模样。
　　 一到周未，中学生们就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的进山去采兰花。兰花是倒水河边的精灵，姿态优雅，风姿绰约，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是我见过最香的花。
　　 初中那年，也许是毕业的留恋，或许是情窦初开，亦许是兰花诱人的清香，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也随着同学们进山采兰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