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打来电话时，许正阳正站在厨房煮意大利面。这些面是一个学生送过来的，知道他喜欢捣鼓这些小吃，只要一出去，就得带当地的美食回来孝敬他，这些面可是远流重洋，从罗马带过来的，许教授闻了闻，似乎还带着罗马斗兽场的味道，学生顺便还送了一瓶红酒，虽不是82年的拉菲，据说也价值不菲。那孩子虽然研究不行，但非常懂人情事故，实验室里但凡拉赞助的事，都是他出马，每次都办得漂漂亮亮，深得许正阳的欢心。许教授本身就是个跳脱的人，最看不得那些“书呆子”，但一个实验室又非得有几个书呆子，不然，都去拉赞助，繁杂的日常事物没有做也不行。
　　 正把面条放下锅时，手机响了。他做食物时最不喜人打搅，有心不接，又怕错过重要的事情，毕竟知道他手机号码的人不是太多。
　　 拿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心中更是不悦，说话的声音便有些粗气：“喂，哪个？”
　　 “你不记得我了吗？哎。”一个悦耳的女声带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十分抓人的耳朵。
　　 “你一定是不记得我了，24年了，我们已经24年没见过了。我印象中你还是操场上那个穿白衬衣的男孩子。他们不让我见你，可我想见你，你还记得当年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吗？今年都24岁了。”
　　 许教授吓了一跳，这是属于他心里最隐秘的事情，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连最近娶的那位年轻的太太也没说过。
　　 那时候，他读高三，正是学业最紧张的时候，有时候，他觉得脑神经都要快绷断了，恨不得把所有的书全部撕碎、烧毁。他读的是全县最好的高中，他在高三10个班几百人中能排到前五，非常不错的成绩。老师和家长也寄了厚望，觉得他将来肯定有出息。
　　 但神经绷得太紧，有时候也会反弹，就在距离高考只有半年的时候，他突然厌学，月考成绩落到了全年级50名，对于别的学生来说，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对是他，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老师怀疑的眼光，家长失望的神色，他心里痛极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失眠，整晚整晚睡不着，白天昏昏欲睡，听不进老师讲的任何内容，只看见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
　　 老家的奶奶觉得他是古代那些赶考的书生，阳气足，被狐狸精迷住了，一定要请人给他捉捉，爸爸没有办法，只得请假带他回乡里，搞了几天，也没好转，只得又送到学校来。
　　 就算读不进书，他还是每天带着课本去学校的后山，看看风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好的。有一天，他正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他抬眼一看，是班里一个女生。她长得特别漂亮，发育得快，胸脯一挺一挺，他从来不正眼瞧她。
　　 太阳从竹林透过来，落在地上，条条金光，她就站在金光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嗯，他想：这就是奶奶说的吸书生阳气的狐狸精。
　　 不过，这个狐狸精并没有吸他的阳气，而是问他：“许同学，你在这里干嘛呢？”
　　 “读书呢。”
　　 “要红袖添香吗？”
　　 “求之不得。”
　　 然而他们并不读书，只静静地坐着，她抬眼望着他：“许同学，你长得很好看呢。有首词适合你：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在他印象里，她是不读书的，爱笑爱疯，爱涂指抹粉，爱和男生眉来眼去，却原来她也知道韦庄这首《思帝乡》，这是一着表达爱情的自白书。
　　 想到这，他一惊，忙着避开她的眼睛，却去看那青翠的竹枝。竹枝当然不及她可爱，那心虚什么。他回过脸来，脸却碰到了她的唇，悚然一惊，脸热腾腾的，红了，红了。她也脸红了。
　　 他拿着书慌慌地进教室，心却慢慢沉下来，能看进书了，状态特别好。
　　 第二天，依旧去竹林，依旧能遇到她，不说话，两个人静静地看书，这是红袖添香读书的样子。
　　 下雨天是不能去的，那就站在走廊上看雨幕，两个人也不站一块，中间隔着两三个人，她大声地说话，旁边的男生在她旁边蹭来蹭去，惹来他一飞腿。
　　 隔天问他：“吃醋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当然，你是我的，当我们大学毕业了，就结婚。”
　　 但两人没等到大学毕业，高中毕业时，他考上当时全国最好的大学，而她，只考上了当地一个口碑不好的大专。
　　 大专还没有去报名，她就怀孕三个月了，她说是他的，他吓坏了。他妈出的面，说是做掉了，医生说三个月了，都成形了。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人再说起这个事。难道当年没做手术，她生下了那个孩子，他记得他妈说过，那时候，她是抵死反抗的。
　　 许正阳今年41岁，和前妻离了婚，有一个孩子，前妻带着，现在这个小娇妻才28，两人结婚半年，小娇妻是他以前带的研究生，崇慕老师好多年了，终于还是俘虏了这个老男人，按许教授的想法，是不结婚的，结婚很麻烦，同居就好，但小妻子不同意。
　　 现在这个打电话的女人，不明不白地说一些这样的话，他有些慌张，脸也有些发白。
　　 今年老主任要退了，他和同系的陈伟清都在暗暗地竞争系主任的位子，这个时候不要闹幺娥子才好，他有点埋怨母亲，当年不是说已经处理干净了吗？他也恨那个女人，当年的事处理就好了，现在怎么又拿出来说事。
　　 他有些恼火，额角隐隐发痛，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女子的名字了，好像是姓李，身边的女人来来往往，他又一心扑在工作，哪有心思去想那些陈年旧事。
　　 他想说话，喉咙干得厉害，声音发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呀，我只想问你，为什么不念旧情，今年她报了你的研究生，你为什么不录取她呀，她是你亲生的。”女声又说，这回简直是嘶吼，那个悦耳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金属刻在石板上一样刺耳难听的声音。
　　 他想起来了，前几天，是有一个女生报了她的研究生，长得特别漂亮，当时他就留了心，课业也不错，但不能马上就录取啊，得给孩子出一点难题，不能让她们觉得没有一丝丝难度，那样是不会尊重老师的，以后也不会对老师言听计从，这样的学生不好带。
　　 果然，孩子的父亲下午就托人来找了他。一起去吃了饭，熟人当时就说：“老许，这个姑娘你得收下，好苗子，是做研究的料。”
　　 他当时不置可否地笑笑，现在好苗子有的是，但要会来事，实验室需要多方面的人才。
　　 晚饭后，那孩子的父亲一定要送他回来，还送了他一对茅台酒，回家之后，拆开来，酒盒子内大有乾坤，里面附了个红包，数了数，三万。他随手扔给了老婆。
　　 现在想来，那孩子是他的？怪不得眉眼之间，那么熟悉。
　　 “你要是敢不录她，我就敢把当时的事抖出来，看是你怕还是我怕，你可是知名的教授。”
　　 “你不要发疯，好不好？有什么事不能说的。”他的语气已经明显软了下来。
　　 “你也有怕的一天，哈哈哈。贺灿烂，你当年的气概哪里去了？啊！”
　　 他一愣，厉声说：“你是谁？你找谁呀？”
　　 “贺灿烂，你好啊，你跟老娘装什么大头蒜。”
　　 “你打错电话了。”
　　 “啊……”电话那头一片忙音，接着没声音了。
　　 他吁了口气坐下来，后背都湿透了。
　　 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突然闻到一股糊味，他忙冲进厨房，那一锅意大面已经糊成一团。
　　 他关了火，喝了杯水，压压惊，打了个电话出去：“妈，是我，正阳，你身体还好吗？妈，有个事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