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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宁静•正】做官(散文)


作者:倦鸟 秀才,2073.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81发表时间:2020-04-25 13:37:07

玉米已在田地里站得满面苍白,却等不来挥动的镰刀。西风再劲也无法吹起一颗尘埃。土路上泥泞不堪,穿着雨靴的脚从刚踩出的泥坑里拔出来,又陷入另一个泥坑里。新踩出来的泥坑,不断被另一双脚填平。
   今天是老抠下葬的日子。秋雨缠绵,孝子们无法磕头行礼,只好以作揖替代。灵幡被雨水浸淫得打了绺,湿哒哒地垂着。唢呐声声呜咽中,送葬队伍艰难行进。
   老抠出生就与饥饿为伴。老抠刚记事的时候,邻居张保长家胖儿子的白面馒头,常常让他看直了眼,馋得他躲进妈妈的怀里哭。
   他妈只好伸手探到米缸底,抓出一把玉米面,给他蒸两个野菜团子。搂着狼吞虎咽的他说:“娃,人家是做官的,咱哪能跟人家比?”那时起,老抠就有个愿望——做官。
   等老抠娶上媳妇,已是三十出头,当官无望。只好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老抠媳妇偏又是个难开怀儿的,等他有后已四十开外。
   老抠特意给儿子取名“大学”。老抠觉得,考了大学,就能做官。
   早年吃够了生活的苦,老抠跟媳妇不闵气力。农忙时,一壶凉水、一颗咸菜疙瘩、半盆小米饭,老抠和媳妇就能在地里待一整天。儿子大学是在女儿大红背上长大的。
   大学从小就怂,脑子又不灵光,勉强读到初中就缀学了。在家种了几年地,老抠就开始给大学张罗找对象。
   平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美人。相亲那天,老抠见她看自家新盖大砖房时的眼神,就知道这门亲事准成。果不其然,平子成了老抠的儿媳。
   大学结婚那天早上,天本晴得没一丝云彩。典礼到一半时,伴着“咔嚓”几声雷响,突然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院子里搭的凉棚不能防雨,没法放桌子吃饭,只好把酒席分散到几个老邻居家。
   东院老张一边捋着淋湿的头发一边说:“老伙计,结婚下雨,你这儿媳妇将来是要当家呀。”老抠没应声,瞅了老张两眼,叼着旱烟袋出去了。
   晚上,老抠喝多了。拍着大腿含糊不清地说:“我这辈子就想让他考个大学当个官,他妈连中学都没念完。”
   “这不也挺好吗?不做官也能吃上白面馒头。”大学妈给老抠端了缸茶水放在炕头。
   “你知道个屁!做官不光能发财,还有人敬着,跟老百姓是两回事。”老抠手一抖,茶水洒在炕上。
   “死老头子,咋不拿住了,都是好茶,白瞎了。”大学妈边唠叨边去拿抹布。
   “必须做官,儿子做不了孙子做!”老抠嘟囔着。
   等大学妈找了抹布回来,发现老抠捧着铁茶缸睡着了,茶水淌了一炕。
   两个月后,新媳妇就闹着要分家。说老抠两口子总吃小米饭,菜里也没肉腥,她吃不惯。
   家到底是分了。老抠坐在炕头一锅接着一锅地抽烟,抽了半宿。大学妈端来茶缸子说:“喝口茶吧,好茶,平子买的,八九块钱一盒呢。”
   “败家鬼!”老抠接过茶缸,狠狠嘬了两口。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过法。再说平子说话办事利索,过日子也是把好手,错不了。”大学妈柔声劝着。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受大穷,看他俩能过成啥样!”老抠哼了一声,躺下睡了。
   一晃儿,一年过去了,平子生了个男孩。老抠抱着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乐了:“大孙子的大名我不管,小名我取了,就叫‘官儿’。”
   “官瘾咋那么大?”大学妈笑着从老抠手里接过孙子。
   “男人必须做官,做官才是大出息。”老抠拿出旱烟袋,瞅了瞅小孙子,又塞回裤兜里。
   官儿两岁这年,大学妈总是咳嗽,慢慢开始痰中带血,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到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无药可救了。
   大学妈不想住院,说治不好还白费钱,坚持回了家。
   一天吃过晚饭,大学妈跟老抠唠叨:“那年,老关二嫂戴个银镯子。我说买一个,你非不让买。这回我要死了,啥也戴不了了。”
   老抠手一抖,茶水洒了一炕。
   抽了小半宿烟,老抠第二天起个大早进城,买了条金项链回来。大学妈戴上金项链眉开眼笑:“为了这金项链,我得多活几个月。”
   不知是不是金项链起了作用,大夫说大学妈只有两个月时间,她撑了一年。
   临走前,大学妈跟老抠说,想把金项链留给大红当个念想,老抠同意了。
   没想到,这条金项链竟成了祸端。
   给大学妈烧头七那天,老抠刚抽上一锅烟,就听到隔壁平子和大学的吵架声。原来是平子怪大学妈把金项链留给了大红。
   大红本不愿计较,但金项链是她妈留下的遗物,加之平子语气不善。大红忍不住火气,跟平子吵起来。越吵火气越大,大红抬手给了平子一巴掌。
   平子没吃过屈儿,呆立半晌,突然疯了一样冲上前。一把扯下了大红脖子上的金项链。金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又“嗒嗒嗒”弹出去,滚了好远。
   见老妈唯一的遗物被平子扯坏,大红心疼不已,跟平子扭打起来。
   老抠坐在炕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下意识地端起茶缸,茶缸是空的,大学妈活着的时候,他的茶缸从来没空过。
   老抠举起茶缸,狠狠摔在地上:“就为一个金项链,这是干啥呀?早知这样,我还不如给你妈带土里去。”说完蹲在地上,捂着胸口老泪纵横。
   一股急火,老抠病倒了,在炕上躺了十多天。
   次年开春,老抠常感觉气力不济。种地时,大学劝他在家歇着,他不肯。他说庄户人不死就得下地干活,谁也拦不住。
   地种完了,老抠骨头也散了。
   眼瞅着人日渐消瘦,去医院检查,还看不出毛病。初秋时,老抠就烙炕了。医生束手无策,让回家准备后事。
   大学赶紧把寿衣、棺材一并买好。一为冲喜,二为避免措手不及。
   连日阴雨。积攒了一春一夏的雨,都赶在秋天泼下来。地里的庄稼禁不住秋雨浸淫,有些大豆已在豆荚里发芽。
   大学听了老抠的话,大半土地都种了豆子。眼见着天天下雨,平子不禁埋怨大学没个主意,啥都听老抠的。
   老抠躺在炕上也无比焦急,责怪自己有前眼没后眼。雨下一日,老抠便萎靡一层,几日下来,已水米不进,起不得身了。
   那天一大早,大学来到老抠屋里,发现老抠竟坐起来了。大学登时喜不自胜,赶紧爬上炕给老抠擦脸。到了近前才发现,人都凉了。
   老抠为什么挣扎着坐起来?或许是回光返照,让老抠有了力气;或许是饿了,想吃东西;抑或有话交待,却发现身旁无人。其中缘由无从猜测,人们只知道,老抠坐着离开了人世。
   亲戚们都说坐死难求,是极好的兆头,寓意后辈能坐官。纷纷叹息老抠终是没圆当官的梦,也羡慕老抠给后辈积了福。唏嘘一阵后,亲戚们都提议把买好的躺棺退了,换成坐棺。
   大学去找平子商量。平子说:“这大雨泡天的,车都开不出村子,咋出门啊?就算出去了,雨这么大,万一躺棺浇湿了,人家不给换咋整?你还能拉回来放着?那多不吉利。
   “人家都说坐棺管后代做官,爹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念想。再说,爹都凉透了,硬了,咋往棺材里放?”大学嗫嚅着。
   “人是肉长的,再硬还能硬成啥样?找几个人按按就躺平了。”平子说道。
   “要不问问姐吧,姐还没赶回来。”大学还想争取一下。
   平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为啥要问她?她是外姓人,你是这家的根!”说完不等大学张嘴,就进屋张罗去了。
   听说要把老抠按平,左亲右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动手。大学叔瞪了平子一眼,一甩袖子,转身出去了。大伙见状也纷纷摇着头出去了。
   “大学,你过来,咱俩按。没他们还办不成事了?”见没人上手,平子急了。
   俩人把老抠的头肩放在炕上,老抠的两条腿就直直地朝房顶竖着,跟上身保持九十度的直角。咋看咋觉得别扭。
   大学看着老抠青白的脸,咋也下不去手。平子说:“你压住上半身,我来!”
   平子口中念叨着:“爹呀,不是儿子不孝。雨太大,路实在没法走,您老多担待。爹呀,到那头还得保佑你大孙子当官啊。”说完,搂住老抠的腿,死命往外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老抠的腿“叭嗒”一下摔在炕上。
   “哎妈呀,掰折了。”平子吓得“噗通”一声跳到地上。
   “咔嚓”、“叭嗒”、“噗通”三声响过后,大学和平子都懵了。
   四岁的官儿不知何时进的屋。走到炕边跳着脚喊:“爷爷折啦,爷爷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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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唉!读完此文,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伤心。老抠,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民,他的形象和他的想法有着千千万万庄稼汉的影子。他的思维里,上了大学就能当官、当了官就有钱、有钱了就不用种地。为了能够当官,他给儿子取名大学,可是大学不争气。于是,等到大学有了儿子,他又给孙子取名官儿。唉!真成了愚公移山里那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了。这种思想不是他一个人的,应该属于大众思想,只不过他追求当官的思想比较虔诚一点罢了。一辈子窝窝囊囊的他,在媳妇得了绝症的时候,狠心买了一条项链,也正是这条项链惹了祸。最后自己也浑浑噩噩地死去了。谁想到,他的死也是那种非同寻常的,竟然坐着死了。这种思想真的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是,儿媳妇不太维新,竟然把他坐着死的姿势掰折了。唉!写到这里本应结束才对,谁想到四岁的官儿跑进来说了一句:“爷爷折啦,爷爷折啦!”让文章上升到了另一种境界。文章笔法老练娴熟。似乎有点鲁迅的那篇《白光》里的陈世成的感觉。总之一句话,非常精彩,推荐文友共赏。【编辑:想飞的企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0504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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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想飞的企鹅        2020-04-25 13:39:12
  拜读老师美文,真的很欣赏您的文笔。
告诉你多少次了,1+1=3,怎么还成天2、2、2的?能不能长点儿心?
回复1 楼        文友:倦鸟        2020-04-25 17:58:22
  感谢企鹅编辑小文。此文是有些原型的。
2 楼        文友:悬壶        2020-04-25 14:59:27
  官也?迷也。何故?世事也。
悬壶
回复2 楼        文友:倦鸟        2020-04-25 17:59:08
  因为穷,因为人单势孤,才想要当官吧。
3 楼        文友:雪凌文字        2020-04-25 16:23:16
  倦鸟老师的作品,总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读起来就舍不得放下。好文章!
著文写诗,记录生活,更是记录人生!
回复3 楼        文友:倦鸟        2020-04-25 18:01:39
  多谢雪凌赞扬。跟你偷艺偷来的,哈哈。
4 楼        文友:岚亮        2020-04-26 09:38:04
  倦鸟老师越写越活了,一篇独具特色的文章,学习了。
回复4 楼        文友:倦鸟        2020-04-26 13:41:31
  一直在摸索中,也常去岚亮老师那偷艺,就是学不来呀。
5 楼        文友:淡泊宁静社        2020-04-27 11:05:58
  佳作,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淡泊宁静社
6 楼        文友:步步清莲        2020-05-05 19:56:31
  感谢作者投稿淡泊宁静,祝贺文字获得精品!问候作者!
我是一朵清莲,绽放浊世,只为清芳。
回复6 楼        文友:倦鸟        2020-05-06 06:49:31
  多谢清莲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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