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老二的日子(散文)
清晨,窗外树枝上成对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呼啸的西北风一波接着一波,裹挟着街道上被商贩们丢弃的塑料袋,肆无忌惮地敲打着鲜有人清理的玻璃窗,发出咔咔的响声。昨夜下过的那场鸡毛雪,将路边的杨树枝头上那仅有的几片枯黄的叶子敲打到一片不剩,只留下灰色的枝丫,此刻在迎风摇曳、似乎在与天争斗,死命地拽着即将被吸走的灵魂。天,阴沉得让人有些窒息。
躺在县城医院病床上的老二,看着自己被石膏裹着的大腿,满脸褶皱的皮肤里,流露着不易觉察的伤感和迷茫。他在琢磨着自己这个不平凡的新年该如何度过,以及自己将来的日子将如何处之。望着窗外的景致,此刻心里毫无答案,脑子里全是噩梦,右手将一个早已捏扁了的烟盒,来回地揉搓,似乎在揉搓着自己悄然逝去的岁月。
老二兄弟姊妹七人。自然,老二排行老二,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他真正的名字,不论男女老少,包括老二的父母,都习惯了称他老二。这个称呼不知始于何时,大抵老二自己也未必想得清楚了。
老二原本的家境,在村子里算得上中上等了。虽然兄弟姊妹多,但是老二的父母都是早年的大户农家,加上七十年代末包产到户的时候,他们兄弟姐妹都已经够了年龄,因此,按照每一口人五亩耕地的分摊方式,他们家最后足足分到了五十多亩上好的耕地,这在那些完全靠种地为生的年代、靠天吃饭的农村而言,显然已经具备了解决温饱的先决条件,剩下的只是播种、收割,以及坐吃全年。
土地的多少,便是财富的多少,这是农业社会的基本原则,往上追溯几千年,也是不变的法则,这法则适用于一个国家,更实用在以农耕为生的老百姓家里。
因为耕地多,年终下来,家里的粮食富裕,更有用不完的柴草,见此,老二的父母便购买了几十只绵羊,开始了以种地来解决吃饭问题,以养羊来解决经济问题的完美方案。父母琢磨着,念书终究不能当饭吃,况且家里地多人手紧,便一口气从村里的小学里拽出了三个尚在念书的儿子。从此,老二他便成了家里,甚至是村里的第一位,也是“资历”最老的羊倌。时年,老二是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身高一米七,家境好,还管理着五六十只钱疙瘩一样的绵羊,这让同村的男男女女都颇为看好,村里的三爷还会时不时蹲在村口,给经过的人们感叹“老二这娃娃有福,以后能寻个好媳妇……”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二的羊群规模达到了巅峰,他的羊鞭下,有了三百多只肥肥胖胖的绵羊,每日浩浩荡荡地赶出家门,将它们“洒”在村子后面最大的树林子里或者最宽敞的河滩里,远远看去,像是下了一场雪。老二的羊鞭足足有一丈长,鞭穗上拴着红色的涤纶布条。老二总是在清早出发前,午饭时、晚上“收队”时、或者几个关键的时间点,老二都会站在林子的最高处,或走在羊群的最前面,将胳膊挥到最大幅度、甩出鞭子,随之发出一声只有过年的大炮仗才能媲美的声响,鞭子的声响瞬间响彻全村,那声音撞到河对岸的悬崖上,发出一连串的回音。这响亮的羊鞭声,曾在那个手表很稀罕的那些年,成了村民们约定俗成的判断出工,或者收工的时间参考。与羊群而言,老二像个将军,引领着两三百“子民”,浩浩荡荡于村子的里里外外;与村民而言,老二更像个打更人,免费给大家提示着一天中的子丑寅卯,风雨无阻。
时年二十五岁,皮肤黝黑,身强力壮,又“管理”着几万块财产的老二,是十里八乡的姑娘们最理想的青年。也因此,忙坏了十里八乡的媒婆们,跑断了双腿。
不过说来也怪,不论远近的媒婆,只要来一次,绝对不会再来第二次,为此村民们渐渐议论纷纷。有人说,老二的父亲瞧不上人家的姑娘,也有人说老二的母亲舍不得掏出五百块钱的礼金,甚至还有人说老二的哥哥们打了人家媒婆的耳光。总之,不论什么原因,只要来过的媒婆,就再也不见第二回来。渐渐地,一年过去后,再鲜有看到媒婆踏进老二家的大门了。村里热心的老人们会忍不住问老二“到底是咋了,咋就没个合适的女子呢?”老二每每听之,都“嘿”一声,发出与他二十多岁的年龄极不相符的叹息,低声道“俺大(父亲)说她家穷”“俺妈说又得花钱”“俺是看上了,俺大和妈……”说到这儿便不再作声。旁边满脸疑惑的老人们,一个个摇头、扭头,各忙各的去了。
老二在三十岁的时候,放下了他捏在手里十几年的那根羊鞭,带着满脸被西风烈日吹打留下的黑斑,跟着村里另外一个常年闯荡“江湖”的青年去了新疆。
老二走后,他的羊群交给了最小的妹妹,同时留下的还有他们家后窑里堆到窑顶的满满一窑洞羊毛。那些年都学着老二家养羊的村民渐渐多了起来,但别人家都每年把剪下来的羊毛用来打毛毯,或者变成钱给孩子们交学费,娶媳妇,但唯独这个羊群最大的一家人,却从来不见卖羊毛,更不见他们家有弹羊毛打毛毯的声音。好心的老汉们偶尔会去劝说老二的父亲“早点把羊毛出手了,给老二老三娶个媳妇,娃娃都大了啊!”但老二的父亲总是说,羊毛的价格一定会上去的,先等等吧,如此,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直到老二离开后,即使羊毛压满了一口窑洞,也不见抽出来一根,有人说笑“老二家的羊毛,谁也薅不走”事实确实如此。
老二不放羊了,这件看似很意外的事情,却让村里一直以来为他捏把汗的百姓们长舒了一口气,以至于过去一两年了,还时不时能听到诸如“亏了走的及时,要不这孩子就废了”这种庆幸般的感叹。不过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老二这一走,竟然就是将近二十年杳无音信。
老二,这位曾经十里八村的姑娘们希冀的男人,在风华正茂的年龄里,消失了。
有传言说老二早死了,死在了新疆的戈壁滩上;也有说老二犯了事,被政府抓了,关在了国境线边上的号子里;还有人说得更玄乎,诸如老二跑外国了挖金子去了,甚至有说老二被黑道抓去卖了器官了等等,众说纷纭,让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丰富了不少。不过当初带他一起出去的那位村民却每年都回来,直到三五年后在村里成家、立业,成了村里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民,但他却自始至终闭口不提老二的事情。有人去问,他也是一问三不知,问的人讨个无趣,便也不再过问了。后来出生、长大的孩子们,甚至都不知道村里存在过老二这样一个人,更谈不上认识了。时间久了,老二便似乎消失在了这个养育他三十年的村子,再也无人提及。只有在每日夕阳西坠的时候,看得见老二年逾古稀的父母,靠着黄土墙,拨弄着从土窑里扒拉出来的被虫打了的羊毛,偶尔有路过的老人走过,彼此一声一成不变的招呼“撕羊毛呢?”“嗯,撕羊毛呢”。低头之间,两位老人的头发,和他们手中的羊毛竟浑然一体,那般凌乱,那般雪白。
老二的离开,让平静的村子躁动了许久之后,渐渐归于平静,一切似乎不曾发生,老二似乎不曾出现过。但这种平静又一次因为老二的突然回归,再一次打破了,老二在消失了近二十年后,带着满脸的沧桑和一卷破烂的铺盖,回来了。
老二的再次出现,惊动了整座村子,惊动了村子里那些和他一起玩大的、如今已经年过半百的男男女女,更惊动了他那两位已经年近耄耋的双亲。
或许大惊反而导致大静,没人敢去撵着追问阔别了近二十年的老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二十年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不过有一点大家都看出来了,那就是,老二这些年显然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可以形容为落魄、寒酸。有这个结果,剩下的都留给人们自由发挥想象吧。人们的纷纷议论仅仅止于“人们”之间,绝不在老二及老二的家人面前显山露水一丝一毫,一切都看上去风轻云淡,该种地的种地,该锄草的锄草,竟然平静得有些意外。
再一次回到村里的老二,已经年近半百,或许是生存过于艰难,曾经满头的黑发竟变得像当年他“手下”的那些绵羊的颜色如出一辙。老二的突然出现,带给父母的除了一瞬间的惊喜,或者说惊讶之外,更多的则是老人对这个孩子未来生活的束手无策,方寸大乱。老母亲捏着老二一双斑驳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下来。坐在一旁目光呆滞的老父亲望着耷拉在窗户边上的榆树枝条,久久不言语。就这样,彼此寂静了许久之后,老父母终于轮换着开口了。
老二,都怪俺们俩老糊涂啊,当年不舍得卖羊毛给你娶媳妇,才……
二娃啊,妈我糊涂啊,只心疼那一千块钱了,没成想……
老二,回来是好事,但眼下我们俩都靠着老五一家子养活呢,你这……
老二听着二老近似忏愧,近似呓语般的话,面无表情,铁青色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两下,低头拍了拍裤腿上的黄土,不再说话。
老二回来后的第三日,抱着他那卷被褥,搬进了门外面原本老五家用来装牛草的那间八十年代中期,他和父亲一手盖起来的老房子里了。老父亲帮着老二,在窗下紧挨着墙,砌了个灶台,再紧挨着后墙,盘了一面三尺宽的土炕。
老二被分家了。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一个老屋,一面土炕,一卷被褥。
老二的“成家”让村里人唏嘘不已,然而老百姓总归是善良的,大家更多的是一种同情,或者说悲悯。看着“家”无半粒米的老二,村民们纷纷解囊,有的送去半袋白面,有的送去两瓶清油,还有村里的退休老教师,也是老二当年的老师,送去了两百块钱。村干部看着实在过不去,直接向政府申请,给老二办了个农村低保以及农村特困户名额,为其争取到了一些扶贫补助。
重归村庄的老二,就这样被村民们拉扯着,开始了自己的日子。在日头西斜的时候,也终于能看到那个孤独的烟囱准时能冒出一股股白烟,人们说“看,老二做饭了。”
老二一个人的日子终于平静了下来,俗话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话用在老二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老二将父亲分给他的几亩地荒废了,在县城找了份临时工,帮拉砖头的大车上货,一车两千片砖头,能赚五十块,他一天能装两车,能赚一百。如此,他一个月能赚到三千块,这对于一个人生活的他而言,可谓富裕,算算,一年下来,也能有不少积蓄。但老二他有自己的生活哲学:
“我一个人,一年最多吃三袋面粉,两袋大米,两桶油,至于娶老婆肯定是没希望了,其余的可花可不花,所以也没必要累死累活地一直干,一年干两三个月,够我一个人吃到来年开春就行了。”
因着这个理论,老二在接下来,直至今年为止的三四年中,只有每年开春后的两三个月是早出晚归,往返于他的家和县城之间的,其余的大半年,能看到的老二,都或是游荡于山野,或戏耍于集市,偶尔甚至还凑人扎金花、打麻将,一晚上输掉一两百,对此,人们早已不再谈论,有道是“死掉的娃娃丢山口,管他狼吃狗咬”。不过我想,这种看法的背后,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类似于鲁迅对祥林嫂的看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幸运的人都有某种相似,而不幸的人,却各色各异,有的人是时运不济,有的人是命运捉弄,还有的人,却是自作孽。老二是不幸的人,但他的不幸,真不知如何定义。如若老二的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下去,那自然也好,毕竟有政府的关照,不至于露宿街头。但不幸似乎一直在跟着他。
今年的大年三十清晨,政府对特困户的年终补助下来了,村干部通知老二,去村委领两袋大米过年。老二闻之,欣喜万分,遂骑着他新买的电动踏板车,迎着三九的寒风朝着村委办公室去了。
事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老二骑车路过结冰的水泥路面时不慎滑倒,掉下路边的排水沟,导致双腿大腿根部骨折。在大年三十,家家鞭炮齐鸣的时候,老二独自一个人被村委的拖拉机载着,住进了县城医院。
麻药过后的老二斜靠在身后的棉被上,将两只毫无知觉的腿直挺挺地搭在床上,硬邦邦地固定着双腿的石膏,似乎是固定了他的半辈子人生一样,让老二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医生说,这个年龄的人,骨头恢复起来,至少也要三五个月,恢复后走路问题不大,但是要想靠干体力活儿来过日子,指定是不行了,毕竟大腿里面留着好几个钢板呢。
老二扭头看着窗外北风吹打的树枝,看着远处平房上未融的残雪,许久后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左右眼角的鱼尾纹,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好像在努力地酝酿着一场风雨。良久之后,缓缓地收回了游走的目光,将其落在了自己被石膏包裹地有点夸张的大腿上,嘴里不禁流出了几个字“哎,我这是亏了先人,还是亏了自个儿啊!”
大年初一的早晨,村民们早早起床,开始了“串村”的拜年活动。不过今年大家每到一家进去,除了一成不变的那些寒暄、问候外,多了几句话:
“老二还得在县医院半个月吧?”
“你说老二,这往后咋过活呢?”
“哎,老二这人,往后的日子,稀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