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随着汽车引擎的熄灭，一名男子从驾驶座上翻滚到地上，手里握着一个瓶子直往嘴里倒灌，又把瓶子举起在脸上晃了晃，低声咒骂了一句，随手丢在了路边，月光照在瓶子上映出清幽泛白的光。
　　 第二天早晨，赵波三叔赵青伟被邻居发现死在家中，尸体就躺在庭院。
　　
　　 二
　　 今天上学时，我就意识到赵波有些不对劲，上课时神情恍惚，脸色抑郁阴沉，课下也是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不停的追问他，赵波才肯对我说起他三叔去世的讯息。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三十多岁精壮汉子的模样，四方大脸，古铜色的皮肤，浓眉大眼，鼻骨高耸，嘴唇有些厚。
　　 “前几天你不还见你三叔吗？怎么突然就……”
　　 “我也不清楚，今早上学前，妈妈才告诉我的。”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
　　 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赵波改变了回家的路线，我紧随其后。
　　
　　 三
　　 今天天气阴沉，冷风卷起尘沙直往人眼睛里送，我知道不妙。
　　 赵青伟的家就在村东头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小巷子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住户，都是留守农村的孤寡老人，儿女们都在外地打工或已在城市落户。
　　 巷子里杂草丛生，让本就狭窄的小路显得更为细瘦。
　　 在巷子中段，停着一辆汽车，后左轮胎旁有一个酒瓶。
　　 一只乌鸦“嘎”“嘎”的叫了几声，随后往巷子深处飞去。
　　 尽头便是赵青伟的家，刷的粉白的楼房与巷子里的瓦房显得格格不入，平时，这里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路过。但今天不同，赵青伟家门口聚集着一堆人。
　　 “让一让！让一让！”赵波扯着嗓子叫着，但并没人理会，他只好从人群中挤进去。
　　 几个大人围成一个圈，似乎在谈论些什么，隐约看到一张白色素绢。
　　 “看样子是断了气了，都没呼吸了，要不要把尸体送检看下死因？”
　　 “还看什么看，尸体都僵了！赶紧料理后事得了。”一个男人向前挺挺身子，对着其他人说。
　　 听到确定死亡的信息后，一位守在尸体旁边，头发已经灰白的老人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咒骂着自己这不听劝而死的儿子，口气又随即缓和，为自己早死的儿子和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命运感慨起来。
　　 围观的人们开始叹起气来，大多是巷子里住着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许是为了这年轻生命的丧失感到惋惜，也许是慨叹自己时日无多。
　　 有人走出门去，我拍拍赵波的肩膀，示意我也准备离开。他转头看向我，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走出大门，我拼命地喘着粗气，刚刚院子里压抑的气氛令我窒息。
　　 刚才的围观群众这会儿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我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中有酗酒之类的词语，随即还有女人的笑声。突然他们转过头来，望向我这边，于是我也转头望向赵青伟的家，我想他们绝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院子里的死尸和苦主。
　　
　　 四
　　 五天后。
　　 我并未在街上听到该有的唢呐声，也没见到操办起来的灵棚。
　　 这令我感到十分诧异，因为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死后三天即可下葬，前三天是为了瞻仰死者遗容和叫魂，但赵青伟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估计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这又耽搁几天，眼看头七就要到了，难不成要等头七下葬？
　　 我带着我的好奇心去求问我的父亲，但父亲只是轻描淡写的回了我一句“瞎凑什么热闹”就不再理睬我，我又只好去求母亲，母亲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好给我说了一些死者生前的事。
　　 “死者是你朋友赵波他三叔这你知道吧？”
　　 “这我当然知道，妈你给我说点别的。”
　　 “学习不认真，打听八卦倒是一套一套的。”
　　 ……
　　 “这赵青伟你别看他家里就他和他老娘，但之前他是结过婚的。他原是在南方一个工厂的技术工，在车间里认识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把人家弄怀孕了。”母亲说到这有些不屑，嘴唇撇了一撇。
　　 “这二十多岁青春靓丽姑娘会瞧得上三十多的农村大叔？”我问道，“这可不是瞎了眼吧？”母亲白了我一眼，继续说道：“那肯定是鬼迷心窍了，二十多岁，没啥社会经验，稀里糊涂被人骗了呗。”
　　 “都成年人了，还看不出套路呢？还是说这女的原本就喜欢花言巧语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母亲叹了口气，“反正那姑娘嫁到这里来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赵青伟爱喝酒是出了名的，你说喝酒就喝酒呗，这家伙喝多了还耍酒疯，爱打骂人，我听说今年他去老丈人家，老丈母娘得知自己女儿受了委屈，就把大人和孩子都留在家里，把他赶出了门。”
　　 “然后呢？”
　　 “然后？今年这疫情哪都不让去，他就自己偷偷跑回来，在家整日整日的喝大酒，喝多了就指着邻居骂。这不喝死了吗？”
　　 “那为啥死这么多天了不办丧事呢？”我继续追问。
　　 “你是不知道他那几个兄弟都什么东西，老二以前因为偷窃罪进去过一段时间，老大，就你那朋友的父亲也是混不吝，他老娘也是爱背后嚼人舌头根，一大家子互相不待见，谁也不愿出这个发丧钱，死人还留下一辆汽车，加上他生前那块宅子和农耕地，我看那，这几天少不了闹事。”
　　 我暗自窃喜，因为母亲所说一旦实现，免不了一场大戏要看，他们不嫌丢脸，还能让我乐呵乐呵，何乐而不为呢？这想法使我愈来愈兴奋，于是我便期盼着事情的到来。
　　
　　 五
　　 第十日，天气晴朗。
　　 这一天终于来了。
　　 在家中闲的发慌的我得知消息后直往路边飞奔，看客们已将观看“表演”的有利位置占满，我挤了好几次没挤进去，气喘吁吁的我心生不满，斜眼瞧着这群人，前几天无异，只是今天能亲眼瞧清楚他们脸上那抑制不住的兴奋的表情。我在心里暗自叫骂了一阵，却也只好爬到石头堆上往那边瞧。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中年男子模样的人指着赵波父亲的鼻子大骂：“大哥，三弟死了这么久，你都不愿意掏钱给他下葬，棺材也不做副好材料的，你是何居心呐啊？要不是老娘打电话给我让我赶回来，我还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继而歇斯底里起来，放声哀嚎，为他三弟的死抹起鼻涕眼泪。
　　 老大冷冷的看着泣不成声的弟弟，拿出家中长子的脾气教育起来：“老弟啊，你咋能这样说大哥呢？你没回来这几天，不都是我一手操持着吗？我不仅要安抚老娘的情绪，还要盯着棺材，又要跟村里报备，我忙的都顾不过来了，对了还要找出殡那天的人手，你看看，我哪一件不是尽心尽力的在做啊？倒是你，一回来就骂街，你瞅瞅那么多人看着，你不嫌丢人啊，老三死，你为他做了什么，啊？”
　　 本来还在抹鼻涕眼泪为弟弟死惋惜的老二听到这话立刻止住了哭泣，继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腿盘在一起，好一副村口骂街老太太的形象，看到这，我“扑哧”就乐了，这还真是打娘胎里继承的传统艺能，旁边围观的大妈也笑了起来，捂着嘴侧脸向旁边的好姐妹，本就赘肉横生的脸一笑就把肉挤成了一坨，皱纹也更明显起来，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指着不远处争吵的兄弟俩。
　　 老二坐在地上，仰着脸看着他大哥，脸上的肉拧成一团，眼睛挤成一条缝，手揣在怀里，身子前后摇晃着，说道：“大哥啊，你想想，这么多年了，我和老三哪次不由着你来，我都这么大了，还没结婚，你吧，孩子都有了，如今老三没了，咱娘年纪都这么大了，不还得咱俩养，这婆婆媳妇的事可不少啊，这样吧，我吃点亏，把咱娘接过来，老三那点家当呢，我就收了，回头啊，出殡的钱呐，我拿大头，你少出点，咱俩凑合着就把老三这事就办了，你看咋样？”
　　 老大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先是围着老二转了一圈，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音，继而挺起腰板，把手背到后面，身体向前拱了拱，又俯身到弟弟面前，说道：“你咋想的这么美呢？你拿大头，完事了把咱娘接过去，那她那点棺材本不都成了你的吗？老弟啊，做人可不能太贪心了哦。”老大提高了音调，厉声呵斥弟弟道:“你既然还没结婚，这事就由我来做主，至于老三的财产怎么分配，以后再说！”说完便背过身去，看样子是准备结束这场闹剧，坐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听到这话，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兄长。
　　 老二抬起右腿，猛地一脚踢过去，正背着身子的赵波父亲应声倒地，中年男子紧接着又提起拳头猛扑过去，骑在倒地者的身上，两个人在翻来覆去的扭打着。
　　 众人见状不妙，立刻冲上去将撕扯的二人分离开来，还有人接茬道：“不是挺能吵的吗，咋不吵了，打什么啊，打伤了医药费一会儿谁出啊？”大家一齐哄堂大笑。
　　 我正坐在石头堆上嘿嘿的笑，突然后脑勺一股凉风袭来，紧接着我便挨了一个大巴掌，“哎呦，谁啊，手这么欠！”，我捂着头转过身，父亲正瞪大眼珠注视着我，“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给我滚回家，啥事你都看，跟个傻子一样。”说完又往我的脸上来了一巴掌，我的脸立刻涨痛起来，直发烫，父亲把我拎回了家。
　　 褚红色的太阳不多久便落了山。
　　
　　 六
　　 发丧。
　　 大雨如注的天气，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街景，只能隐约看到白色的灵棚和戏班子临时支起的舞台，几个额头扎着孝带的男人扭动起来，鼓着腮帮子用力吹奏着唢呐，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
　　 前来赴宴的人戴着和之前一样的面孔，坐在棚子里的餐桌前吃喝的喜笑颜开，不多时，一个个伸出手不住地向前挥舞着。
　　 赵波穿着孝袍守在棺材前，因为这是三家唯一的孩子。死者的老娘则在其他老人的陪同下吃了一点东西，低着头身体不时抽动着。
　　 出殡路上，小路泥泞不堪，本家领在最前面，随行的人都低着头向前走着。
　　 在送葬队伍末尾有一个中年男子，一手举着孝棒，一手握着个瓶子，摇摇晃晃的走着。脚下一滑，跌进了泥路旁的水沟里。
　　 仍听不到任何声音。
　　
　　 七
　　 雨后，一座矮矮的新坟出现在了麦子地里。
　　 不知道是谁在坟边放了一个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