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礼记》
　　         一
　　 “妈，你硬是闲不住啊！快放下，我来收拾。”西文面色温和，可从母亲手里拿过碗的动作弧度却有点儿大，嗓门也明显比平时高了两个音调。母亲像做错事的小孩，侧靠墙根，蠕动着嘴唇，手脚无措，似哭似笑，眼睛里流露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
　　  西文的母亲虽年逾古稀，但身体硬朗、耳聪目明、精神矍铄。老人家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晨练、买菜、做饭、洗碗、拖地、唱歌，无形中为她的身体健康筑起了屏障。所以，一年到头，伤风感冒都绕她而行，这也是老人最爱自夸的话题。老人的心态平和又乐观。她天天哼着一些耳熟能详的经典老歌出门，喜滋滋地拎着菜篮子回家。再一端详，那妆容，那打扮，分明就是一个讲究的、爱美的不老妈妈。可自打儿子不让她做家务后，她无心捯饬了，也木讷少言了。但一出家门，她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会拢拢两鬓、理理衣角，碰到熟人又说又笑。
　　 遗憾的是西文非但没有引起重视，反而觉得不让母亲做家务是他的明智之举。这不，看看自己亲手打理的厨房，多干净！灶台和碗筷不再油腻腻、滑乎乎，地面也不再湿漉漉、脏兮兮。西文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大孝子！不管多忙多累，他都能做到工作、家务、侍奉老人、哄老妈开心几不误。西文离开家时，会打开电视，调好音量，把遥控器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做好饭菜，西文会牵母亲到饭桌，会盛好饭放到母亲面前，甚至把菜夹到母亲的饭碗里。最初，母亲不高兴，常没好气地叨叨：“我好手好脚的，还没痴呆傻。我自己晓得走路，晓得舀饭，晓得夹菜。”可儿子嬉皮笑脸地解释说：“我是怕你摔倒了，怕你手不稳撒一地饭菜。有我侍候你还不好啊？”一来二去，母亲不吭声了，只是机械地跟着儿子走，闷着头吃儿子准备好的饭菜。
　　 初夏，某个周六的早晨，母亲站在儿子的寝室门口，大声喊：“西文，我去你姐姐家了，过几天回来。”“你咋想起去姐姐家啊？是我没照顾好你吗？”本想睡懒觉的西文闻声起床，拉开房门，惺忪着眼问。
　　 “不是，我想去看看你姐姐和彬彬。”
　　 “姐姐那么忙，哪有时间照顾你？你这不是去添乱吗？”
　　 “不会的，要不然我吃了晚饭就回来。”
　　 “好吧，好吧，我送你。”西文边说边穿外套，母亲推开大门，踩着阶梯，喃喃自语地下楼了。
　　  西文在小区门口撵上母亲。他停稳摩托车，把母亲抱上摩托车后座，从后备箱拿出一根用旧床单做的绳子将母亲和自己的身体捆绑在一起，然后踩着发动机说：“妈，你可要抱紧我哦。”
　　 “抱紧了，开慢点。”母亲双手抱着儿子的腰，身体伏在儿子的背上回答。
　　
　　         二
　　 姐姐家离西文家不远，下两个坡，转两道弯，再直走几百米就到了。
　　 “你看嘛，姐姐她们正忙呢。”西文牵着母亲跨进姐姐的铺子，看着进进出出的顾客挠挠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妈，你先自己坐会儿，我忙完这阵就陪你。”姐姐眼尖，视线越过顾客，招呼着母亲。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母亲应着，甩开西文的手。
　　 “你快回去，待着碍人。”话未落地，手已经很麻利地把客人试穿了又不买的衣服裤子一一挂在货架上。
　　 “大姐，我回去了，妈回来之前给我打电话。”
　　  “行行行，你骑车注意安全。”
　　 “轰——”西文一踩油门一溜烟消失于人海。
　　 “妈，你坐着耍，小王、小张会收拾的。”大姐拿过母亲手里的衣服，要牵母亲去收银台旁边坐。
　　 “你也嫌我老了，嫌我不中用啦！”母亲甩开大姐的手，一把抓过衣服，佯装愠怒，“我眼不花耳不聋，吃得、睡得、走得、做得，你们咋就不让我自己动动手呢？”
　　 “好好好，你做！”大姐咧着嘴、耸耸肩。
　　 “小王，小张，店子就交给你们了，待会儿我带我妈回去。”
　　 “我不回去，我帮你看着，”母亲坐在收银台旁边的塑料凳子上，眼睛扫视着店铺，“你做好饭打电话，我再上楼来。”
　　 “老妈又想抓贼啦！”大姐提着菜篮子边走边回头对小王、小张挤眉弄眼，“母亲大人，现在有监控，小偷不敢来了。”
　　  “孃孃，你看这荧屏的画面，我们可不敢偷懒的。”小王指着电脑，“你看，有客人进来了，小张招呼得多热情。”
　　  母亲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脸上充满了好奇和惊喜。
　　  大约半小时后，电话铃骤响，母亲一把抓起话筒“喂……哦……”“是我女儿打的，叫我吃饭了。”母亲放下电话，笑眯眯地走出了收银台。
　　 饭桌上，母亲自己盛饭，自己夹菜，还一直摆龙门阵。
　　 “西宜，吃完饭你就去店里，我来收拾。”母亲嚼着萝卜干做安排。“嘚嘞！你慢慢收拾。”大姐调皮，“如果闲得慌，可以帮我打扫打扫卫生，我这家的灰尘都堆成山了。”
　　 “彬彬和他爸要回来吃晚饭不？”母亲絮絮叨叨。
　　 “我好提前把菜摘好，土豆去皮，彬彬最喜欢吃我做的土豆丝卷饼了。”
　　 “他们要回来吃，老妈想大展厨艺啊？你午休起来随便弄。拜拜！”大姐笑吟吟地换鞋，开门，关门，“叮叮咚咚”下楼。
　　 傍晚时分，女儿、女婿和外孙回来了，家，顿时热闹非凡。尤其是读幼儿园大班的彬彬，简直就是制造快乐，赶跑寂寞的小精灵。
　　  吃过晚饭，彬彬拉着外婆的手左右摇晃，稚声稚气地说：“外婆、外婆，我要听你唱歌。”
　　 “好。”外婆拉起彬彬肉嘟嘟的小手儿，有节奏地唱起来：“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是王二小……”
　　 “外婆，我们玩游戏。”彬彬变化多，把外婆拉到沙发前。
　　 “外婆坐好，我们边唱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边这样拍手。”彬彬演示着，外婆笑着。
　　 彬彬妈悄悄给彬彬爸耳语：“你看老妈多开心，她要愿意，就等她在我们家住。”彬彬爸连连点头。
　　         
　　        三
　　 夜色渐浓，母亲摸摸外孙的下巴，起身说：“彬彬自己玩，外婆回去了。西宜，给你哥说，叫他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走走路。”
　　 “走？瞧你，来都来了就多耍几天嘛。再说天都黑了，不安全。”
　　 “没事的，我眼神好，腿脚好，说不定还能碰到熟人摆摆龙门阵呢！”彬彬外婆扶着鞋柜，做着踢腿动作，“你给西文说说，我没倒床就别总是不让我做事，不放心我。”
　　 “西文有孝心，怕累着你了。”西宜装了点水果，把袋子递给母亲，讪笑道：“要不你别回去，在我这里想做事就做。我巴不得你帮我带彬彬呢！”
　　 “我……还是回去。”母亲犹豫了一下。“彬彬乖，外婆下次来陪你玩。”
　　  西宜摸出手机，准备给西文打电话。母亲按住她的手说：“街上的路灯那么亮，出来散步的人那么多，你就当我饭后散散步吧。”
　　 西宜笑，算是默许了。
　　 “西宜，你要多个心眼，不能把店子都交给那两个小姑娘。”
　　 “老妈放心，有监控，没得事。”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防着点好！还有，劝劝你弟弟，叫他少打点牌。”
　　 “哎哟喂，我的老妈呃——”西宜搂着母亲，夸张地叫着，“走啦走啦，再磨叽，弟弟就来了。”
　　 母亲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拍额头，赶快出门。
　　 “慢点！我的老妈，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西宜紧随其后，叮嘱着，“一定要走人行道，别横穿马路！”
　　 “知道！你比我还婆婆妈妈。”母亲像少女般莞尔一笑，挥挥手，迈开了矫健的脚步。
　　  西宜望着老妈的背影，拨通西文的电话：“西文，妈已经自己回去了，你不用来了。”
　　 “啥？妈一个人回去了？你咋能让她一个人回去呢？”
　　 “老妈坚持要自己走走路。”
　　 “姐，你，你没给妈打车啊？你咋放心她一个人走路啊？万一被车撞了，或者摔倒了呢？你呀……”
　　 西宜明显听出了电话那端的紧张与担心，还有不满。赶快轻言细语地安慰：“西文，你别担心，我马上去追，然后一定护送妈回家。”
　　  放下电话，西宜疾跑，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追上了母亲。母亲惊讶：“你咋撵来了？”西宜不知为何，眼眶竟泛红。她拿过母亲的水果袋子，挽着母亲的手臂，没说话。母亲抚抚西宜，叹口气说：“你弟弟啥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你晓得是哪一点吗？”西宜摇摇头，沉默不语。
　　 “他就是太有孝心、太孝敬我了！可你妈我是七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脏啊！”母亲拽了拽西宜的手，“是老妈自己要走路的，不怪你，你别和西文计较，他也是好心。”
　　 “妈，我没计较，只是有些难受。”西宜给母亲拂拂头发，声音有点哽咽，“妈，我看了医学保健方面的书，知道适当运动，适量做事对身体有益无害。”
　　 “我知道，我也懂养生的。”母亲慈祥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你弟弟的观点不对，你想法说服他。”
　　 “嗯，我找时间给西文好好谈谈。”西宜应着。“弟不让你做事，你就到小区健身房去活动筋骨，和你的姐妹们耍，保持好的心情。”
　　 “妈，大姐，”西文的叫声随着急刹车的声音响起。“我不放心，还是出来了。大姐，你回去吧。妈，上车。”
　　 母亲和西宜相视一笑。
　　  西文载着母亲不疾不徐地行驶在霓虹灯下。西宜望着他们的背影五味杂陈……
　　
　　         四  
　　    “大姐，妈不对劲，你跟我去看看。”半个月后的某天，西文来店里对西宜如此说。
　　     西宜立马坐上西文的车。
　　     “妈，大姐来看你了。”西文喊着，可靠在沙发上的母亲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若在以往，一听说西宜来了，立马两眼放光，容光焕发。
　　    “妈，你哪儿不舒服？我们去医院检查检查。”西宜知道母亲在装，但还是十分关心。“我哪儿都不舒服！我成残废了，脑壳残了，手残了，脚也残了……”母亲突然来劲了，喋喋不休中一脸怨气。
　　    西宜抚慰着母亲，笑着对弟弟说：“你以后家务活都让老妈做，保证她神清气爽。”
　　    “让她做？那我不成了不孝之子了吗？老妈辛苦了大半辈子了，我可舍不得累她。”
　　    “老弟，谁说让妈做她力所能及的事，你就不孝了？她目前健健康康的，你啥都不让他做，看起来你是孝顺她，爱她，实际上你在害她！”
　　    “我，害老妈？”西文错愕不已。
　　     “你，就是害我！”母亲情绪激动，“你这样不准我做，那样不准我做，我真那么没用吗？我不舒坦，我心里堵得慌，你是存心要把我憋出毛病啊……”
　　    “好啦，好啦，妈，你也别激动。我记得当初你明白西文编绳子的用意后，可是感动得老泪纵横哦，西文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啊？”西宜劝慰着母亲，转而对西文说，“以后妈想做你就让她做，那样她才开心。”
　　    西文想回嘴，但看到西宜递眼色，便把话咽回去了。
　　     西宜拉着西文去了寝室，随手关上房门。
　　     西文抽回手，有些生气地嘟嘟囔囔：“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七十多岁的母亲做饭、洗碗、拖地，那是不孝，我心不安。再说，你知道妈会做成啥样吗？每次我都得重新收拾、清理……”
　　    “西文，重新收拾就收拾呗，只要老妈高兴，你多辛苦一下又何妨？如果因为你的孝，让妈郁郁寡欢，甚至积郁成疾，你想过后果吗？”西宜一边翻手机，一边苦口婆心说，“这是我收集的相关资料，我转给你，你好好读读吧。专家说了，要想父母健康长寿，就得让他们做家务。”“谬论！”西文拂开姐姐的手，不屑一顾。
　　    “西文，你别不信。你知道老妈在我那里有多开心吗？因为我故意找事情给她做，择菜，剥蒜，拿碗筷……她做得慢，做不好，都没关系，我补救就得了。”
　　    “大姐，我宁愿让妈歇着。”
　　    “西文，别犟，你的孝心可嘉，但不可取。你看完那篇文章后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孝心和孝行。”
　　    “好吧。”
　　    姐弟俩结束谈话，回到母亲身边，乐融融的样子。
　　   “妈，西文答应了，以后不管了，随便你弄。”西宜揉着母亲的肩，调皮一笑，“来，击掌，祝老妈越活越年轻！”
　　    母亲却面无喜色，无动于衷。
　　   “老妈，你不相信我？”西文涩笑，“姐说的有道理，若要老妈健康长寿，就让你做家务。家里琐事你统统包了，我还落得轻松、快活呢。”
　　     母亲依然故我，紧绷着脸。
　　     西宜嬉笑着打圆场，母亲却乜她，推搡她。
　　
　　      五
　　    回到家，西宜的心莫名其妙地不踏实。老妈之所以那副表情，明显是不相信弟弟能说话算数。
　　    因为放心不下，西宜隔三岔五给母亲打电话。每次，母亲都报喜不报忧，还会发出朗朗的笑声。
　　     可还不到两个星期，西宜刚打开店铺门，西文就牵着母亲站到了面前。西文欲言又止，母亲目光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