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我们来到一条叫柞树川的山谷里发车，运材车还没到，我们便钻进工棚里暖和暖和。工棚里的人们正在吃饭，有两三位举着酒碗，喝起来没完。我们各自找地方坐定，就有人让我们也来一口。我们忙推辞，一大早晨哪里敢动这个？可他们几个这么胡造，我却觉得有些异常，这里面有些事情没有看透。
　　 赶爬犁的人大多是在晚上喝酒的。忙碌了一天，喝口酒解解乏，身体里聚集的寒气正旺盛着，也捎带用酒驱散。白天喝酒会多多少少影响到活计，被酒精麻木的身体，反应迟钝了，会无法应对许多突发情况。工棚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在正常情况下，把头应当干预的，此时他却也在喝酒人的中间，让这场酒宴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一位中年人向我举起酒碗，非常豪爽地说，看看，俺就是个喝。说着很显摆地亮亮酒碗里的酒，有多半碗呢，一仰脖便喝干。然后，把碗底亮了一圈，放回桌子上。他说话有些山东口音，让人分不清他是哪里人。有许多山东籍的人，居住在东北各地，虽然落户东北很多年了，依旧不改自己的乡音，骨子里就有的那份固执，是对故乡的怀恋。
　　 外面的车喇叭响起，来活儿了，我们赶紧出去。我们中间有知情人，我便了解了一些有关他们的情况。这伙赶爬犁的人来自于吉林扶余，把头姓薛，他们这段日子没有干活，是因为山场的采伐许可证还没有批复回来。两个林班的衔接不好，竟然出现了真空地带。一个林班干完了，另一个林班还没有开始，林场方面也很无奈，林班是一起申报上去的，批复回来怎么是这个结果呢？一起播下的种子，发芽却有早晚，究竟是怨种子呢，还是怨土地，这样的乌龙时有发生，让人哭笑不得。
　　 这些人一大早晨就在练酒，多少有些置气的成分。让我们吃惊的是，我们发走车，再回工棚里，他们居然还没有撤桌，这长桌宴可是够长的。桌子上别人的碗筷已经撤下去了，几个人的面前只有一个盘子，里面有几块咸菜疙瘩一样的东西，炕上的塑料壶更加显眼，里面液体的多少都刻度在上面。他们几个人的眼睛已经开始迷离起来，却依旧兴致勃勃，争先恐后，让人觉得他们不是在喝酒，而是在进行着一场淘汰制的技能大赛，大家为了一个冠军头衔在极力拼争着。
　　 他们喝一口酒，咬一口咸菜疙瘩，把“嘎吱嘎吱”的脆生感都表现出来，让人觉得非常的刺耳，这个声音一下子把我拉回了许多年前，那是上学的时候，有女生打扫班级卫生，她在擦玻璃时，找来一块白色的泡沫板。她掰下来一块，便在玻璃上擦着，和此时的声音一样，尖利而刺痒人心。我不知道此时此景怎么会和那么遥远的过去联系到一起，记忆这个东西就是怪，总是把它认为最深刻的优先储存起来，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一旦遇到类似的信息时，会立刻把相关的信息释放出来，焊接到一起。
　　 我也是好喝两口的人，一直把喝酒当成是一种高雅的行为方式。一壶酒，两个可口小菜，去慢慢品味着。当酒精刺激到神经中枢的时候，这种行为便上升到一种境界之中。可是，我眼前的几位，把喝酒的高雅给破坏了，甚至是糟蹋了。被酒精所控制的人，精神出现了严重的扭曲，变形的人体在肆意践踏着人性。他们如此喝酒，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立即出门，宁可去让寒冷的北风吹，也不愿意去看他们丑陋的嘴脸。
　　
　　 二
　　 我们去别的林区发了几天车，才接到通知，柞树川下木头了，可以去发车了。我们一早就上去，还没有进入沟里，在沟口就被一个人拦下来，仔细一看，却是把头老薛。
　　 他神色有些慌张，棉帽子拿在手里，脸上淌着汗，看样子是一路急匆匆赶下来的。他说出的一件事，让我们大吃一惊。就在一小时前，山场发生了生产事故，一位赶爬犁的人让自己的牛给顶死了。他简单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被顶死的那个人姓李，他的牛是上山场前买来的，刚刚六岁口，是没太干活的生牤子。这条牛不太好摆弄，有冲劲，脚步快，不走正道。今早上老李不知道怎么摆弄的牛，怎么就跑到牛前面去了，被顶到了迎门树上……
　　 我听明白了，死者犯了赶爬犁的大忌，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站到牛的前面。特别是在山坡上，爬犁起来了速度，牛是不容易控制的，这时控制爬犁的速度，便想着去牵牛，甚至是去拽牛脑袋，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不合理的操作，而导致了事故的发生，这都是因为经验不足所造成的。他们都是来自林区以外的人，基本都是生手，就是干过，时间也不长。对于安全的忽视，是过分地想当然了，总以为林区里的活儿很简单，很容易，殊不知，危险看不见，却时常伴随在左右啊！
　　 我突然问了他一句，出事故的人是不是那天早上喝酒的那位？回答是肯定的。我的脑子里，立刻便闪现出那个向我举起酒碗的人，那股山东味儿是那么的足。“俺就是个喝”，这句话回想起来，怎么就这么的难受呢？没想到，一个鲜活的人，转眼间就两世为人了，人怎么就这么脆，简直就是件易碎品。从外表上看去，一条硬生生的汉子，“哗啦”一声，碎片一地，无法收拾。我的心里划过一丝悲哀。
　　 这里不能发车了，我们只能转道别处。这里的事情究竟如何处理，还是个未知数呢，我们去了别处，一颗心却留在这里，时时都在牵挂着，留意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死者家属赶来，让承包这项活计的老板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虽然这些赶爬犁的人，在入山之前就做了人身保险，所拿到的死亡赔偿金还是远远不够。死者家属一开口就是五十万，这时最大的死亡赔偿金不过三十万，双方就金额问题无法达成共识，事情陷入了僵局。
　　 死者就在工棚里静静地躺着呢，他在等待入土为安的那一刻。只是那一刻被无限地延长开去，这个被延长的日期是作为要挟的砝码，让这片山场陷入一片死寂当中。山场里的人员都已经撤下来，那座工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停尸房。尸体需要尽快处理，山场工作要尽快开始，生产任务不能无休止地拖下去，每拖后一天，意想不到的各种麻烦，就会多一天。林场的领导是最揪心的，他处在夹层中间，是受夹板气的人。上面有生产任务完成日期的压迫，下面的死亡赔偿金不能妥善解决，死者的尸体是一座山峰，横亘在那里，无法逾越。
　　 当我们再回到柞树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双方都退回一步，以四十万盖棺定论，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林场立即出车，把死者的尸体运走，不知道去火化，还是送回老家，没有人对这个感兴趣。这边马上复工复产，我们上来时，看见了死者家属，他是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瘦瘦弱弱，一脸的白净，尚显稚气。可是他所做的事情却很老练，据理力争，为他们家族争得所应得到的，没有内心的强大，是做不成的。他父亲出来干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他就坐在他父亲的铺位前，被褥还是铺在炕上，像是在焐热后，等待那个人回来似的。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三
　　 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人心都涣散了。薛把头首先就打退堂鼓了，他像陷入一个泥潭之中，不能自拔。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关系又那么好，一起出来的，突然就少了一个，谁心里都受不了。只是他走了不干了，这些人怎么办？生产任务怎么办？不管老板怎么劝，他都不听，就像一条掰不回头的犟牛。没办法，只好放他走了。他把自己的行李搭在牛背上，背着手，默默地跟在牛背后，慢慢走出了大家的视线。他在这里干了快两个月，一分钱都没有带走。其他人也想走，却舍不得那些工钱。离开家快两个月了，一分钱都没有带回去，怎么就有脸回去呢？工钱压的太多了，好几千块呢。老板在这里的时候，没人敢插言，老板走了，有人便跳了出来，说什么，老板不给算账就去告他。林场的现场员就在身边，冷冷地告诉他，要想打官司不必走的太远了，先到林场派出所去咨询一下，免得走远了，花了路费，还找不到打官司的正门，白耽误了工夫。
　　 这些人想想都泄了气，不干完活儿，去哪里都说不通，刀把可是在人家的手里攥着呢。说实话，像薛把头那样能豁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不值钱的汗水淌成了河，自己不心疼，没人心疼。这些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卡在那里好难受啊，这些都能怨谁呢？
　　 老板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不得不把最得意的人派到了这里压阵。这个人我们都认识，是家乡人，也姓李，叫李豹子。他可是常年混迹山场的人，为人爽朗，干活麻利，是位非常出色的爬犁头。那天我们正在发车，只听他一路吆喝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牛，呼呼隆隆，如同一阵风，从山坡上席卷而来。
　　 他竟然是赶着两张爬犁下来的，有一张爬犁是肇事的牛。我们问他，你就不怕他顶你吗？他眼珠子一翻楞，嘁！把它能的！看看吧，没两天就把它给弄熊态了！小样的！跟我玩埋汰？看看咱俩谁玩谁？那条牛就在他的身后，正呼呼喘着粗气呢。爬犁上装的满满的，狠狠的一下子，如此重载，让它有些吃不消。他过去拍拍牛脑袋，牛脑袋一歪，两只眼睛使劲眨着。这是牛在害怕的象征，如果它不服你的管制，会在你来到它身边的时候，低下头，瞪圆了眼睛，蹄子还不停地刨着地。它是把你当成了一个对手，或者是一个敌人来对待了。这时可要小心了，一旦靠近它很可能会遭到攻击。
　　 李豹子常年在山场赶牛爬犁，所摆弄过的牛不下二十几条了，各种秉性的牛都见过。他对这条肇事牛的方法，就非常准确。他要先在牛的印象当中，把人的形象树立起来，让它知道主人的指令是不容抗拒的，一旦抗拒了就会受到惩罚，后果很严重。在潜移默化中，人和牛的关系确定下来，它才会产生敬畏心理，才会臣服。大自然的万物都有着自己的独到之处，只有领悟了其中的奥妙，才能为我所用。
　　 这条肇事牛要在这里寄放上几天，死者的事情处理完，就会来处理它。李豹子可是见缝插针的好手，这样的机会怎么会白白错过？他利用这个间隙，把这条牛赶上山，这可是一天有两条牛在给他挣钱啊！日进斗金哪！真是不用白不用，白用谁不用？他的爽朗笑声里有很大成分的甜度，这几天的甜蜜生活，让他无限的开心。那句话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条不被人看好的牛，在他的手里驾轻就熟，用起来非常轻松。唉！可惜了那个死去的人，当初真的应该先去学习学习，就不会发生事故了。
　　 他大喝一声，发出了前进的指令。那条牛立刻身子一塌，低头躬背，一爬犁木头又拉动起来，并且越来越快。他禁不住在竖大拇哥！真有横劲哪！要是撸出来，真的是一条好牛啊！他赞叹道。
　　 我不禁说，你年年上山场，就需要这样的好牛，不如你就留下吧。他想了想说，我的牛也不错，刚刚八岁口，正当年啊！可是我不能一下子养两条牛啊！看看等那小子来了是啥情况，要是便宜了，我就留下。说实话，这条牛卖给杀牛的，就有些可惜了。还别说，我真的喜欢上它了。就是有点可惜的是，它的名声不好听，把主人都撞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追去，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两条牛一前一后，进入楞场。
　　 他卸完爬犁，却坐在爬犁上面，由牛拉着向山上走。有人说，你就不能让牛歇一歇，你看它多累呀！他嘿嘿一笑，你们不知道，这是在耗它呢，把它耗没劲儿了，想蹦跶都蹦跶不起来了。
　　 牛爬犁排队往上走，还能听见他跑了调的歌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