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与土是人们最直接的依赖，也是最亲切的存在，人们依赖水土生存生活，繁衍生息，就跟我们的父亲母亲一样，可亲可近，可爱可敬；不像苍天那般，高高在上，虽近犹远，若即若离，捉摸不定。蒙古族蓝、白、黄、绿、红五色哈达里，蓝色象征蓝天，蒙古人称之为长生天，拥有不可抗拒的神威，是草原上一切生灵的呵护神；黄色代表大地，体现尊贵和至高无上；绿色就是河水，具有繁衍、繁荣的寓意。其实，河流孕育着生命，滋养着万物，我们也很自然地称呼那一方水土上的河流为：母亲河。
　　 蒙古高原上的母亲河，就是额尔古纳河。我们从大兴安岭的东北麓翻越过来的，顺着额尔古纳河的正源海拉尔河，一路向西，先是金河，后为根河，然后折返北上，到室韦镇临江屯。
　　 大兴安岭夏日的景色绝不是我们头脑中林海雪原的模样，也不是遮天蔽日原始森林的世界，而是广袤无垠的原野，缓缓流淌的大河，绿草茵茵的湿地，鲜花盛开的沙洲，还有上下翻飞的蝴蝶。一路走来，宽阔明亮的河面，总是不离左右，清澈见底的河水，一直缓缓流淌。河水滋润着河床，河床滋生了嫩草，嫩草绽放着鲜花，鲜花的芬芳，招引着蜜蜂蝴蝶翩翩起舞，也引来堤岸上、密林间不知名的小鸟的啼啭，还有山坡上、蓝天白云间翼展阔大的黑色鹰隼在翱翔。
　　 还有，油菜、大豆、土豆的田畴，金色、绿色的海洋。油菜花金黄，大豆秧碧绿，土豆苗子跟大豆秧子一样高，绿叶间、顶尖上开着洁白花朵，如碧波间跳跃的浪花飞沫；它们从山脚下平铺上山坡，并向四周蔓延，与山梁上流泻下来的墨绿色的松涛汇合，松涛干脆就做了这花海中深沉坚实的岛屿，任那金色绿色白色的浪花，在它们四周飞溅。施肥或者喷药的农机，徐徐行进在平静舒缓的海里，水雾伴着农机升腾，像极了平静水面上的一叶扁舟。
　　 我们顺着根河行进二百余公里，然后向北，经恩和，再行三百公里，到中俄边境小镇室韦。
　　 室韦就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左岸的俄罗斯小镇奥洛奇隔河相对。站在河岸高处，对面低矮的房舍、往来的车辆、零星的牛羊以及人员的走动，都历历在目。这里河面狭窄，据说，枯水季仅有十余米宽。小镇最北端有一小山丘，山顶上是边防哨所，登上山顶，室韦小镇以及对岸奥洛奇所有建筑尽收眼底。近几年旅游开发，室韦着力打造俄罗斯风情特色，高大宏伟、色彩艳丽的俄罗斯风格的建筑比比皆是，与对岸相比，显然，我们的室韦比俄罗斯更像俄罗斯。
　　 自驾旅行的经验，越是旅游开发炒得热闹的地方，就越难以找到原汁原味的东西。所以，我们并没有在室韦停留，而是翻过山丘，沿着额尔古纳河继续北下，跋涉过坑坑洼洼的石渣路，翻越一座座小土丘，绕过一处悬崖绝壁，颠簸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到达28公里外的临江屯，入住玛利亚列巴房。
　　 玛利亚列巴房是屯子里唯一的一家面包店。房屋临街，木板结构，当地人称它“木刻楞”——原木或木板搭建的俄罗斯典型民居。木刻楞最南边是两间，一明一暗为面包房。外间有两三张小桌，摆放着碗碟，贴墙是食品货架，陈列着各种面包，供村民或游客购买或者就地食用；里间是操作间，体型稍胖的女主人进进出出，不断将新烤制的面包摆到货架上。女主人就是玛利亚，俄罗斯后裔，混血儿，据她丈夫说，她奶奶是俄罗斯人，做列巴的手艺是从她奶奶那里传下来的。
　　 中间部分为客房，由一条通道连通着六个小房间，正好住下我们五家人。房间不甚宽敞，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跟一般宾馆的房间一模一样。最北头是主人生活起居室，通过堂屋可以进到后院，游客可在小院子里晾晒衣物。小院由木板的栅栏围着，与邻家分隔开；院子里有鸡鸭围栏，拴马桩，还有犁铧等农机具；地面上生长着杂草，高达人脖颈的柳兰正是盛花时节，粉红的小花爬满穗子，从不栅栏的缝隙里挤出来，大有些红杏出墙味道；成群的小麻雀蹦蹦跳跳在院子的草窠子里觅食，见有人来，忽悠一下子飞到栅栏或者木刻楞的屋脊上，叽叽喳喳叫着，转动着乌亮的小眼珠儿，密切注意着来人的动向，见没什么危险，就又忽悠一下子都飞回到小院的草窠子里了。
　　 稍微老旧一点木刻楞，墙壁和房顶的木料一律是暗淡的黑色，那是栉风沐雨的痕迹，木栅栏也是。每家小院里都有一座砖砌的烟囱，紧贴着小屋的墙根，高出房檐一尺许。谁家小院子里开满油菜花，比木栅栏还要高，几乎要与木刻楞的房檐齐平了。油菜花花期将过，长长的碧绿的豆荚布满花茎，只在顶尖留着几簇金黄的小花，遮掩着木刻楞的小玻璃窗子。
　　 ——显然这里更具俄罗斯风情。据说，俄罗斯十月革命时期，一些俄罗斯贵族携家眷逃亡至此，与汉人闯关东的人员杂居，并繁衍生息。也有说，20世纪初，这里发现了金矿，中俄的淘金者汇聚于此，而后定居繁衍。不管怎样，这里已是民族融合之地无疑。
　　 像蒙古高原上所有的河流一样，额尔古纳河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一直悄无声息流淌着。它漫过草地，将草地浸润为沼泽湿地；绕过山丘，将山坡上的泥沙裹挟到河心，淤积成沙洲；倘若山丘过于高大，它就委身折弯，改变方向，顺势留下一个又一个曼妙的水湾。额尔古纳河就这样蜿蜒、曲折、盘桓，温柔体贴得如怀抱睡熟了的婴儿的母亲。
　　 临江屯就静静地睡在一个小小的水湾里。小水湾夹在两座小山中间，分别在村南村北，屯里的人就叫它们南山北山。北山低矮、浑圆，坡度不大，山也不高，也就七八十米，一小土丘而已，顺着缓坡，十分钟就能走上山顶。山顶上一架瞭望塔，钢结构，高高矗立，远远地看上去比小山还要高。站在塔下可以俯瞰临江屯全景——几排木刻楞，木栅栏的小院，简单的羊圈马栏，还有从山顶到山脚下蜿蜒的羊肠小道，连接着屯子条条水泥的街道。每天清晨，会有几位身着宽松的中式对襟衣衫的大妈在山顶练太极，一招一式，一丝不苟。据说，她们是来这里度假的游客。屯子非常小，据说常驻民不足200口，旅游旺季会让屯子迅速膨胀，于是，屯子南口相继建起几栋小楼，仍然木结构，但那气派与屯里低矮的木刻楞形成鲜明的对比。
　　 南山距离屯子稍远，将近一公里左右，相对北山也高出不少，得有150米左右。面对额尔古纳河的一方是悬岩绝壁，山势高耸险峻，由西南方缓缓而来的河水不得不调转了方向，折而北向，后来遇到北山又折向西北，让这一小小水湾形成大写的“U”字。
　　 从屯子出来沿北坡上南山，我们足足走了40分钟。山上先是高大茂密的白桦林，遮天蔽日，冷风习习；而后是平缓的山顶高台，弥望的麦田，绵延到尽头的松树林，小麦刚刚秀穗，整整齐齐；一直走到悬崖边上，一座钢筋水泥的废弃碉堡，就矗立在最顶端，两三位摄影爱好者在堡垒顶上架好了设备，等待拍摄额尔古纳河湾对岸的落日；游人也不少，有顺着北坡骑马上来的，也有从南坡攀登上来的，都走到悬崖边，一睹额尔古纳河河湾风采。
　　 南山高耸，下临额尔古纳河湾，站在悬崖顶端，你的眼前就再也没有了遮拦，极目远眺，视力所及，便是水的尽头，山的远端，云的岫府，天的涯际，还有太阳的归处，只要你愿意，尽可游目骋怀，逸兴遄飞。不瞒您说，我当时真的就想到初唐的那位陈子昂，就像他当年登临幽州台一样，顿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慷慨之情，慨叹“天地之悠悠”，只是并无“怆然而涕下”之悲凉罢了。
　　 山风猎猎，太阳躲在天边山顶大块的云朵里，只将几缕利剑一样的光芒，从云朵的缝隙里，投射到一望无际的草地和河湾里；河面如镜，蜿蜒似白色绸带；河中小洲芳草萋萋，绿树浓郁，轮廓分明；河畔沙岸、草地、树木梯次分布；南山脚下，额尔古纳河回转处，一条小溪汇入大河，将河岸冲刷分割出一个微型的河汊；河汊的尖角向河中伸展，形成一个由绿草涂画的岬角，从黄绿到浅绿，再到深绿，像极了分层设色地图上美丽的辽东半岛的案图。
　　 对岸山坡平缓、浑圆，正值日落时分，又正处在逆光区域，一望暗淡的黛色；没有村庄房舍，没有牛羊车马，也没有茂密的大片林木，只有一片或深或浅的的绿，满眼都是。半山腰上，隐约可见一座瞭望塔，规制与北山的相仿，在苍黛的背景里，几乎要被忽略不计了；一只小甲虫在山坡碧草间缓缓蠕动，静静的，一点声息都没有，是一辆罐车吗？——对岸的另外一个国度似乎已经进入静静的暗夜。
　　 临江小屯随着落日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没有风声雨声，没有虫鸣蛙咕，没有灯红酒绿，夏夜的小屯仿佛遗世独立，又像是飘入太空，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己。——你很难想象，北山背后再也无路可走，我们真的已经走到了天地的尽头一般，那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第二天清晨，吃完玛利亚的列巴和美味的“卜留克”，准备启程回转的时候，一位操着浓重东北话的老乡拉了两匹马过来搭讪。原来他看到了我们的车牌子，知道我们是石家庄来的，来认乡亲的。老乡姓秦，赵县人，那座举世闻名的赵州桥的故乡，上个世纪60年代家乡闹灾荒随父母逃难至此，只留下自己一人在这里娶妻生子，定居下来，平时种地看林子，旅游旺季拉马做生意。攀谈间知道我们两县相邻，而且老家又相当靠近，高兴得将自己的两匹马牵来给我们骑行、拍照。——你也很难想象，在这天地的尽头，忽然碰到邻居大哥一般，那应该是怎样的滋味！
　　 哦，额尔古纳河边的小屯，临江，天地的尽头，母亲臂弯中熟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