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中有个“萍”字，下文就暂且称她“萍”吧。
　　 几年前我初学写作，没有征取萍的个人意见，就去写她，经再三斟酌，题目定为《花开几度红》。因为萍的人生过于沉重，彷佛只有用文字表达出来才能使之变得轻盈。可是进行了十几个章节，文字的小船就搁浅了。我觉着若是没有完全走进她的生命世界，任何主观臆想的故事情节和评价，都是对她的亵渎。今欲重拾旧话，而之前旧文早就石沉于网海了。好在友情还在，我时常可以在回望中，嗅到一缕馨香。
　　 那年我在职工子弟学校借读高三，和萍成了同学，期间没有交集，甚至没有多说过话。她的模样在班上是引人注目的。五官灵巧秀气、身材苗条修长，声音娇滴滴的，一头自来卷长发飘逸在后背，合体的衣着勾勒出小蛮腰，袅娜如轻风拂柳，横竖看都是一个骄傲的公主。我最看不惯的，是一群男同学老是围着她打转。我之前的农村学校，男女同学绝不说话，女生哪有如此的打扮。初次印象，我把萍划分于我之外。
　　 谁知秋后招工，我和萍竟然进了同一班；结为好友，完全是她的主动。她说初见我就如遇故人。我呢，接触中才发现萍和善可亲，通情达理，庆幸没有失去这个莫逆之交。她看似高冷、娇气的外表下，散发着幽幽的芬芳。起初，我不会骑车，也没有自行车，几里地一天来回四趟上下班，萍就成了驮我的“车夫”。白龙江峡口的风，狠的时候要把人掀翻。萍脚踩大加重自行车，我安然地坐其身后，我的块头像似要把她的车头翘起来。逆风而行时，车子抖摆不前，她让我扭动屁股帮她助力推车。猎猎风中，两个人用尽气力蹬车前行，却把笑声抛在风里。在雨后的泥泞路上，萍为了避让一只横向而出的小狗，我俩连车带人人仰马翻，泥水里爬起来，狼狈不堪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她教会了我骑车，又陪我到几十里外的县百货大厦买了一辆轻便女式车，之后就风雨同行，朝夕相伴。那滔滔的白龙江水和两岸青山，见证了我们青春的记忆。
　　 我把新自行车当成了宝贝，每天精心呵护，从来后座不带人，怕压坏了。就那么一次，萍想借用一下，不过是要驮个人的。一听要驮人，我死活不答应。面对我的执拗，萍无可奈何地摊手认输。而此事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关系。多年后忆起，我自感小气得可笑。说给萍听，她说早忘记了，我的犟脾气，她是领教了。萍的自来卷长发，一定吸引异性的目光。有个旁晚我和她溜马路，一个藏族小伙子晃动啤酒瓶喷了萍一头泡沫，雪白的酒花挂在她的卷发上，像一层美丽的雪花。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萍气得扭头就走，大骂我幸灾乐祸。我追上去连连道歉，这才饶了我。难怪引来异性的攻击，原来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好看。
　　 相处久了，萍娇滴滴的声音让我听着悦耳，如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唱歌，常常把我从清晨的梦中惊醒。她每天叫我上班，骂我懒虫、睡扁头；知道我起来晚了手忙脚乱，就带了包子、咸鸡蛋、泡菜什么的。当然我也会做饭给她吃。有时下班她不回家，跟我去蹭饭，专门要我为厨，她可是要坐享其成的。说来也怪，我好似愿意为她去做一切。发了工资，萍教我如何积蓄、花费。为了让我多肉的身材显瘦，她就帮我设计毛衣图案，用线条的变化来让人产生错觉。见我手里有零钱毛票，萍就毫不客气的要了去，过不多久，我便惊喜地接受她呈上的鱼干、牛肉干、巧克力等美味的零食。也只有她，心思才这么细腻。年底放假，我回家探亲，她就帮我领了工资寄了来。在家里，萍对父母说话更是柔声细语；父亲坐沙发上看电视，她就蹴跟前擦父亲脚上的皮鞋，其样像极了一只百依百顺的小猫咪。也许萍早就忘了，可我仍记得那幅画面当时对我的触动。
　　 和萍走一起，总有小伙子上前套近乎，说实话，那绝对不是冲着我来的。而她对那些示好者，似乎不屑一顾。问为什么，她说没有放电也激不起火花。终于有人打动了她的芳心。我的印象中那人很帅气，精干。可是时间不久，两人的缘分就夭折了。原因是那小伙子拆洗铺盖，叫萍去宿舍帮她缝被子，她不小心被针扎破指尖，当那小伙子的手触摸到萍的手指的那一刻，注定结局没有了下文。萍说她不能容忍他的行为，问我怎么看。我乏有经验，不懂如何评判，只觉得萍清高得可爱。后来不管那人如何道歉、穷追不舍，终是没有打开萍紧闭的心门。
　　 我考了老师，和萍分开了去了场部。一段时间，萍作为运动会篮球运动员的前锋，一直在场部训练。看她打篮球的一招一式，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人，那时才知道她的爱好是体育。晚上她不去住招待所，非得来我宿舍共挤一张床，叽叽咕咕，话题多得像白龙水滔滔不绝。后来，她去远方上学进修，每天都给我写信，心情感受、生活琐事什么都写，攒多了就一总装信封邮寄来。甚至去成都买了什么样的裙子，吃了什么味的夫妻肺片、鸭板脚、电烤羊肉串，做了什么样的发型，叙述不清就画了图样详解，当然也不会保留自己的情感小秘密。这些信件，躺在我的柜子里二十多年，偶然翻开发黄的纸页，跳动的文字间彷佛是一个青涩小女子，纯美如雪峰上的雪莲花，微尘不染。
　　 我生了孩子，调回故地。萍寄来包裹，亲手给我织了一件白色毛衣，也给宝宝织了毛衣毛裤、鞋子，绣了枕头。我明白那一针一线，所包含的意义。
　　 然而，时间的沟壑还是隔断了彼此。十多年间，我一直都在打听萍的消息，几经周折终于知道她调到省城工作。我在电话中听到她久违的声音，眼睛竟然湿润了。我专程去金城找她，他和弟弟、母亲住在狭小的租屋，父亲早就去世了，生活的担子就落在她的身上。
　　 萍自一直单身，这在大城市也许不算是什么，若是在小地方，就成了闲人们饭后消遣的话题。我委婉地问过，她说确实是没有合适的。我不会像旁人那样说萍的眼光太高，挑脱圈了。她是一个精致的女子，也是一个尊崇内心的人，绝不会将就感情，为了结婚而结婚。她的口头禅是：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乐观的心态，倒让我有点欣慰。只是爱情似乎迟迟不见，她梦中的白马王子究竟在何方？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问：生活有什么新变化？偶尔的回答，也会让我心酸。“有什么变化呀？除了脸上长了皱纹，就是还剩一口气。”打开视频，她却笑得那样灿烂……
　　 萍说，多年来，自己就像一片漂浮的树叶，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自从调到省城，十几年间她总共搬了九次家，如今总算比较稳定地住在租屋，但即使是小单元房，一年的租金和辅助费用压力山大。我希望萍能找一个伴侣，起码有个安身之处。她改变了主意，说不找了，已经相中了养老院，等年岁高了就去那里养老。我听得心里泛酸，她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萍在人前，你永远看不到她不乐观，当然也看不见她柔软的内心泪迹斑斑。闲暇时候，萍会约一两个好友，去黄河边喝茶聊天；或独自带上帐篷、吊床，去山上公园看书，听风，看云；或是在家陪老母亲。在她家小住几日，我发现她的小日子简朴却也精致，内心安静祥和。跳闸停电了，萍爬到高空检查保险，换灯泡……这可是男人干的活呀。她说没有办法，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只能靠自己。夜晚和她去滨河公园散步，幽幽的路灯下，我捕捉到了她眸子里藏着的忧伤，我的心紧揪了一下，忽然想哭。想想这么多年她的境遇，她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很少听见诉苦、抱怨，把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所承受的，不是一般人能够所为，可她还是硬撑着，为了一口气撑着。企业改制之后，家中只有萍一个人在事业单位，姐姐、弟弟、母亲、哥哥先后沦为上帝的弃儿，把太多的苦难降在这个家庭，为了亲人，她可以说是倾其所有，心在滴血。兄弟二人撒手人寰，赡养母亲、抚养侄女的担子，沉沉地落在她柔弱的肩头。为了添补生活，她兼做微商，竭尽所能让母亲安享晚年，供侄女读书考大学。在这个现实、物欲、繁杂、世俗的社会，生活在城市夹缝中的萍，时代的一粒尘埃，却是家中的一座山，挺胸抬头、清清爽爽，在薄凉的尘世，深情地活着。
　　 跌跌撞撞走过大半生，萍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旁人看到的，只能是看到的而已，至于细节末梢，个中冷暖，只有自知。如她所说，她永远走不出自己，如果能走出自己，早年就有了房子、车子、金钱……若是有来世，她或许会选择另一种活法，但今生不会，生在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根深蒂固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自认为是懂她的。不说别的，假若她能自私一点点，家里拖累少一点，生活可能又是另一番样子。
　　 与萍视频，她还是那样把自己收拾得有模有样，声音还是那样柔和好听，头发高高绾起，一缕自来卷淡定地斜漫额头，举手投足中透出一个中年女性的优雅。她抚着眼角、头发给我看，说老的不中用了。我打趣说，即使老了，也还是老妖精。萍笑了，笑成了一朵花。岁月可以沧桑容颜，但无法改变她的笑容。和萍在一起，感觉风轻云淡的舒然。
　　 有人用世俗的眼光评价她，我听着不满，可萍不在乎。每个人各有各的活法，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为何要顺着别人的指点走路呢。也有人替萍惋惜：昔日的一朵花儿，怎们就名花无主，在岁月中独自凋零。也有人说：她的漂亮白费了，这个时代，你清高给谁看？不管出于何种心态，我想谁都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秤去衡量她。因为谁也没有过萍的经历，谁也无法体会她的担当。萍就是那幽谷中的一枝兰花，开得自然，纯粹，即使被风雨零落，却也暗香如故。
　　 而我与萍的友情，不也是花开不败，花香如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