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所有的器小格卑，都在生死时刻粉身碎骨，所有的感恩博大，都在职业奉献中粲然升华。
　　
　　 坐上开往湖北的大巴，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参加一线抗疫的请愿书，我写了，但是说实话，我没有想过我会被选中。
　　 我旁边坐的是我们科室的一把手，我们是同事，是队友，也是对手。近段儿我们两个都参加了一个业务能力评比，当医院宣布说这个评比的优胜者会是副院长的人选时，我明显感觉到，这个叫王胜利的秃顶男人对我有些不友善了。比如，前几天工作会上他尖锐批评了我工作中的一个小疏忽，不过就是一个表单填得不规范而已，有必要？我在心里鄙视他，大家公平竞争就好了，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科学严谨的姿态，不就是要打压对手么？于是我也格外认真细心地找出他的几处错误，虽然也都是形式上的东西，我还是摆出了义正言辞的样子拿到会上提了出来：“王主任，既然工作会要求互相帮助互相批评，那我就直言了。”王胜利呵呵笑着说：“博士就是博士，这些细节都能注意到，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呀。”我推了推眼镜，在心里鄙弃他，为人太不真实了，那笑容很明显就是强摆出来的。
　　 你要问我有什么资格和一把手叫板，那我就告诉你，我是医学博士，是市里专家型人才库的一员，而王胜利不过是上班较早，资历老，只是个大专学历，后来修了一个本科。这次湖北发生疫情，我时刻关注着动态，在医院还没有做出请战动员时，我就找到了医院领导，表达了一旦组织需要，我随时参加战斗的心愿。我绕开王胜利，就是怕他把我卡下来。另外也是让领导看到我的高境界，也许会为我的竞选加分。
　　 果然，医院发出了公告，征集第一批支援湖北的勇士，然而，其中有一条让我的心里泼上一盆冷水：人选，在自愿的原则下由部门一把手推荐，医院综合考虑。一把手推荐，王胜利会推荐我？用脚趾头想也不会，虽然支援湖北有危险，但是我年富力强，保护好自己多做贡献我还是有信心的，这是一件光荣的事，一旦完成任务归来……
　　 王胜利呀王胜利，我咬着牙反复念着王胜利的名字，却也一筹莫展。我把请愿书交到王胜利手中的时候，非常严肃地对他说：“王主任，我认为我是咱们科室最合适的人选。首先，我年轻身体好；其次，我结婚以后还没有孩子，家里老人也身体健康，没有负累；还有你也知道，我在咱们感染领域，业务可不算差。”
　　 王胜利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会考虑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一些心虚来，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这个人隐藏太深了。交上请愿书以后，我就不再想什么了。王胜利最好的选择是他自己顶上，可是他已经年过五十，家里老父亲也正住院，他一定去不了；那么他一定会采取第二方案，派科室里综合实力稍弱一点的小邵过去，就算是小邵胜利归来，也不过是提拔到我们俩的位子上，不去湖北，大不了就是综合竞争，就怕王胜利太拼，自己到湖北去，这样的话，他的年龄劣势一定会被忽略，我的胜算就不大了。
　　 科室的微信群热闹起来了。
　　 我真没有想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们，竟然都成了热血青年，也许是对着的是手机屏幕而不是真实人群的缘故吧，大家说的话都跟唱歌一样。
　　 “祖国需要，我就在。”这是小张。
　　 “支援湖北，我最光荣。”这是小李。
　　 “我要求主任优先考虑我，我是咱们科室最年轻的，体力最棒。”这是大刘。
　　 “谁都别和我争，我又年轻，又没有挂累，在护理上经验丰富。”这是护士站的杨小小。这姑娘是医院的编外人员，年龄小，参加工作倒是挺早，算是年轻的老护理。
　　 “小小，你对象同意不？你可是新婚不到三个月。小李，你儿子可是在吃奶呢。要说合适还是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同样是编外人员的陆离均一阵嚷嚷。
　　 我们医院的编外人员是个特殊存在，他们是医院不可缺少的部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编制，我怀疑，他们这么积极，是否也有拼一把的想法。
　　 当然，我心目中的第三人选小邵也不甘落后地表态了。
　　 王胜利出来发言：“大家先写请愿书，科室综合考虑推荐人选，支援湖北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危险与光荣并存，希望大家考虑成熟。”
　　 我始终沉默着，我有自己的小九九，可是我的心告诉我，去湖北，救更多人的性命，才不枉我读了博士，才对得起专家型人才这个称号。可是王胜利，会让我去吗？
　　 现在，我已经坐上了大巴，从接到通知到上大巴，我都晕乎乎的。我们科室去了四个，王胜利，我，杨小小，陆离均。我有些弄不明白王胜利了。
　　 他正闭目养神，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看到他的眼角亮闪闪的，难道是眼泪？他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把头转向窗户那边，他的手，看似无意地抹了一下眼角。
　　 “王主任的父亲进了危重病房了，博士，你看咱们是不是凑时间去看看？”
　　 这是前天科室里的同志和我商量的，可是两天来一直忙乎，竟然没有腾出一点空来。
　　 “王胜利竟然这么拼？连老父亲都不顾了。”我发了个信息给杨小小，这姑娘活泼开朗，我俩私交不错。
　　 杨小小竟然给我回了一个怒目的表情，还有一句话，“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再也不理我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平时我俩私交还可以，也一块儿嘀咕过王胜利，今天这是怎么了？
　　 车上很安静，我的脑子又转起来，报道上说湖北的形势很严峻，已经有医护人员染上了病毒，万一……我的心又扑通扑通起来，我在胸口按了按，仿佛那样就能把它按住，可是不行，一种恐惧在我周身蔓延，我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王胜利睁开了眼睛和我说话：“博士，你是咱们科里学历最高的人，年轻有为，有前途。”
　　 我听了他的话，一种习惯性的防御模式开启，恐惧瞬间转为斗志，我坐直了身子，仿佛那样我就可以比王胜利更有气势。
　　 “王主任，您才是经验丰富的老专家，我必须向您学习。”我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柔和，表现得毕恭毕敬。
　　 王胜利瞥了我一眼：“年轻人，别紧张。”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看穿了我，看穿了我的骨子里的懦弱，我推了推眼镜，又把背挺直了一些。
　　 “谁，谁紧张了。”
　　 他拍拍我的手，又扭过脸不说话了。
　　 “小小，把你的围巾去下来呗，在车里围着个围巾干啥？”我有些尴尬，就转移话题，还别说，我这一说话，车厢里顿时七言八语起来。
　　 “是呀，大美女，你这围巾捂这么严干啥呢？”
　　 小小瞪了我一眼，眼圈竟然红了。
　　 “哎呦，这是怎么了？”
　　 小小的同座是住院部的一个女医生，也是个性格活泼的，抓了小小的围巾就往下扯。
　　 可是围巾扯落的瞬间，一车厢的人都沉默了。
　　 小小原本是一头披肩发，烫了好看的卷，现在，头发短得贴在头皮上，有些地方竟然还参差不齐。
　　 我是最知道小小对头发的爱惜的，护发的东西原本她是随身携带的，自从一个病人提出她的头发香味太大之后，才不再随时给头发补充营养。
　　 小小趴在前面的椅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啥，头发剪了还是大美女。”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剪了头发呢？到时候忙起来肯定顾不上，乱七八糟的还影响工作。”几个长头发的女同志在那嘀咕。
　　 刚刚还趴着的小小一下子转过身来：“你们要剪头发吗？我包里有一把小剪刀，我帮你们啊。”
　　 “这小妮子，在这等着我们呢！”几个年龄大的女同志都笑了。
　　 “好，我们剪，凑着时间咱就动手，都剪得和你一样，行了吧。”
　　 果然，车到中途的时候，几位女同志再上车，发型竟然全都变了。
　　 这一路的指挥是王胜利，医院领导指定他带队，我有些小小的不服气，他是我们部门的一把手是不错，但是一块儿来的十个人中，还有病理科的黄医生和胸外科的邹医生，也是医院很有名望的专家，人家不光是有名望，邹医生还是医院的副院长，怎么就让一个感染科的主任带队呢？
　　 想到这，我的心又咯噔了一下，难道已经内定了王胜利当副院长？要不然他能这么顺利地放我过来？他不怕我在战场上立了功会对他有威胁？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有些泄气了。
　　 “老王，当年非典咱们医院就你一个人参加了，这次医院让你来，真是难为你了。”邹副院长开口了。
　　 “是我自己要求的，虽然不知道我以前的经验管不管用，终归是应对过大场面，一会儿我给大家讲讲本本上见不到的一些注意细节。咱们在完成任务，抢救病人的时候，也要尽可能的保护好自己，同志们，咱们不说大话空话，咱们也都是有父母儿女的人，咱们也都是肉体凡胎，多加防护多些安全，战胜疫情之后，咱们的车上一个都不能少。”
　　 王胜利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侧了一下身，他走到过道上，扶着椅背，开始给大家讲他的经验。
　　 原来，他参加过非典，也许这才是他被抽调的主要原因，我的心里又注射了强心剂，霎时精神起来。
　　 我们一行十个人中，两个中医专家被分到了江夏方舱医院，王胜利、黄医生、陆离均分到了武汉汉阳国博方舱医院，而我和杨小小及其他几位同事，都分在了武昌方舱医院。
　　 进入工作区，我便与他们分开了。方舱医院并不收治危重病人，但是有一些在收治过程中由轻症转为危重的，需要有专门的重症观察救治区。也许是我的综合条件好吧，我就分到了这里，我一面忐忑，一面觉得骄傲，分到这里，不恰恰证明我的优秀么？哼哼，王胜利，咱们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了。
　　 我穿上防护服，顿时感觉空气稀薄起来，走进病室，我的第一个患者，是个六十九岁的老太太，她躺在床上，看上去死气沉沉。我试图和她对话，她没有一点反应。我按照流程看了她所有的资料和治疗方案，发现相对于昨天，她的情况更为恶化。随即，我听到她的护理人员说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她之前的主治专家已经有了症状，还没有确诊，所以调换了人。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危险，就离我这么近么？来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似乎都不堪一击。我觉得防护服像一个热套子，我的汗从后背到前胸，再到额头，眼睛有些模糊了，这时，我们还没有护目镜，我赶紧掏出消毒酒精纸，把汗水擦了去，我已经听说，有一些人士认为眼睛可能是病毒侵害的区域。
　　 这种恐惧在我的周身蔓延了有几分钟吧，我还有理智，已经上了战场，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还好，我最终战胜了它，迅速投入到工作中去，工作，就是从死神手中抢命。
　　 一天紧张而又忙碌的工作，让我无暇去想其他，与杨小小她们也没有见到面，也或许是见到了也不一定认出吧，防护服和口罩把我们包成了茧子。夜深了，我缩在简易行军床上，一点难得的安静，我打开手机，进入我们十人的微信群，里面并没有多少信息，也许是大家都顾不上吧。可是杨小小在十一点十分的时候发了一段话：“来的时候，我充满了豪情壮志，可是来到这里，我竟然懦弱了，刚开始我害怕，担心，不敢呼吸，我竟然害怕去触碰病人的手，注射器都能从手里滑落，我给大家丢人了。不过，到第二个病人的时候，我就恢复了正常，我现在是这里静脉注射又快又好的。”
　　 王胜利回复了五个字：“这正常，加油。”
　　 我也打开对话框回复了四个字：“为你骄傲。”我没有杨小小真实，我没有向他们袒露我的恐惧，我相信，我和杨小小一样，内心都有了升华。
　　 陆离均说他被抽调去搬运物资了，为了快速运送药品，他身上最多挂了四十七个药袋，一天下来，腿已经不是腿了。
　　 之后，就是日复一日的忙碌，两位中医专家所在的地方，开发了不同的方药，医护人员还带领患者练习太极拳、八段锦。
　　 2月28日，一个女医生发了一张图片，调侃自己成了独眼龙，她的一只眼被纱布遮着，在护目镜中，我们只看到她另一只眼睛格外明亮。
　　 “急性睑板腺炎，红肿，流泪，现在已经化脓。这里的领导让我撤出一线，我回答，它和病毒加一起也别想吓住我，半路出局不是我的作风。”
　　 “这太危险了，你最好听领导的。”我回复。
　　 “不行，我这里是危重病房，每天看到那些病人挣扎在痛苦之中，我负责的几个病人情况我最熟悉，我不能退。”
　　 我沉默了，只能在下面点了个大大的赞。
　　 我们感觉最幸福的时刻，是病人们一个一个陆续出院了。我接手的那个老太太，在我调整了她的治疗方案后恢复迅速，昨天出院的时候还想和我拥抱，我告诉她这是不允许的，赶紧全面消毒回家去，继续隔离一段时间。我的治疗方案很有效果，已经被推广到整个方舱医院，我又想起来王胜利了，他一定没有我做得好吧。
　　 王胜利已经十五天没有消息了，我在心里做着各种揣测，他不会是？不，不会。如果万一？那，不，没有万一，我绝对不希望有这个万一，他是个好对手。我试着给他发了信息，他也没有回。
　　 终于到了服从命令返回家乡的时候，这一天是3月18日。
　　 我们坐在大巴车上，九个人，之前我们拥抱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问了一个问题，有王主任的信儿吗？然后，所有人都是摇头，归家的喜悦被冲淡，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
　　 我的眼泪慢慢流下来了，王胜利，如果你出现在我面前，以后，我什么都不和你争。
　　 我们默默坐着，谁都不说话，最后邹副院长说：“有问题应该通知咱们，没通知就应该是没问题。”
　　 “对呀对呀。”大家的内心又升起了希望来。
　　 邹副院长也开始打电话询问，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准确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焦急中的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车，一直没有开动的迹象。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去问一问司机同志。
　　 王主任，王主任回来了。一个女同志欢呼着，我们全都凑到了窗户边上，是的，王胜利从一辆小车上下来，正向我们走来。我们一个一个窜到车门处，跳下汽车，和王胜利拥抱，几个女同志已经泣不成声了。我最后一个，和他对视，他的脸苍老了许多。
　　 “怎么？博士也哭了？以为老王壮烈了？”
　　 我没吭声，紧紧拥抱了他，他回给我一个更有力的拥抱。
　　 在车上，王胜利才告诉我们缘由，他的老手机被一个患者摔坏了，当时那个患者情绪激动，非要和家人通话，王胜利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他，却没想到他和家人通话之后更激动了，把手机给摔了。
　　 “不是不让带手机么？”杨小小问。
　　 “我是专家组的，随时需要沟通，手机就放在病房外的储藏柜。”
　　 “那你咋来这么晚，我们都到了好长时间了。”
　　 “我去买了个新手机，现在这里还不好买，还是找了人帮忙才买到了，我也想老婆孩子呀。”王胜利嘿嘿地笑了。
　　 一直在下面转悠的司机师傅喊着：“人都到齐了吧？刚查着少一个人，那咱就开始出发了啊。”
　　 路上，我们纷纷打开手机和亲友们通话，王胜利也是，只是他只接了一通电话，随即就沉默了。
　　 回到医院，第二天我就找了院领导，决定退出副院长竞选，院长拍拍我的肩膀：“老王昨天已经请假了，他父亲两日后下葬，他在你们往湖北出发前就给我提出退出竞选了。”
　　 之后，我听说，杨小小和陆离均的编制问题要解决了，当大灾难离去的时候，有个别人开始说酸话了。我的内心很平静，因为我们每一个上了战场的人，都知道自己离死亡有多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