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轮胎急遽摩擦地面升腾起的一股青烟，在汽车尖利刺耳的刹车声中，在路人恐怖的惊叫声里，一具年轻的躯体兀然腾空跃起，像秋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一样，在空中连翻数个跟头，还没来得及哼哼一声，便重重摔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刹那间，殷红的鲜血从这具躯壳的每个孔洞里汩汩冒出，眼睛、鼻孔、口腔、耳朵眼，似乎蓄久的堤坝突然崩溃，肆虐的洪水正寻着每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向外奔泻……紧接着，空气中漾起一阵阵血腥味，与暮春时分的青草味儿、马路上蒸腾起的土腥味儿纠缠混杂，酽酽地，在半空中氤氲悬停，兜兜转转，又向着围观的路人鼻腔里冲去。
　　 这具年轻的躯体是谁，他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围观的路人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却没有一个人识得。只听路边几个豁着牙床、聊天晒太阳的老太太抹着眼泪说，可能这个年轻人有什么急事，没顾得及停脚观察路上川流的车辆，便急匆匆横穿马路。哪成想，肇事车辆速度太快，一眨眼工夫，一条命就这样交代了……
　　 我历来看不得任何血腥场面。唯见惊慌失措的卡车司机脸色煞白，双腿哆嗦着，缓缓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又拨通手机，像是给120打电话，或者是向交警部门报告……
　　 大概，那个年轻的躯体，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说不定，一缕冤魂也早已到地府报到，而他身后留下的，可能是倚门倚闾待儿归来的白发父母，也可能是瞬间失却依靠和庇佑的娇妻弱子，然而，世事无常，一个美满的家庭，亦可能就此划上幸福的“休止符”，剩下的，只是家人无尽的哀伤与悲痛。
　　 若站在这条年轻生命的角度，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未竟的事没做，还有多少没来得及说的话要说，然而，随着生命戛然而止，一切都已不再可能，他的心事，他的愿望，他的秘密，他所有生命的密码，都将深埋于黄土地，或者消散在火葬场上空的一缕轻烟中。
　　 人世间，这样的悲情故事并不少见。
　　 那一年，娘中风瘫痪，不仅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就连语言功能也萎缩到了极点，除了嘟囔几句含混不清的、唯有她自己能整明白的话之外，大多时候，只凭挥舞着还能动的一只手，不停比划着，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然而很遗憾，之前，娘没有学过哑语，做儿女的，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哑语，母子之间、母女之间，言语交流的通道被彻底阻断，我们只能眼巴巴瞅着娘的动作和表情，大体猜测她要表达的意思。有时，可能猜对了；有时，应该理解上还有不少偏差；而更多时候，是想不到，也根本猜不透，直急得娘大瞪着双眼，脸也涨得通红，反反复复不停比划，甚而，懊恼地把手一摊，任人千呼万唤，再也懒得理会我们……
　　 大致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吧？娘最终还是走了。恍惚中，我似乎觉得，她并不是因病故去的，而是活活把自己给憋死了。一辈子，为父亲养育了八个儿女，又用自己的一双劳作不辍的大手，里里外外，将一家子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于前街、于后巷的乡邻们看来，强势了一辈子的娘何曾在哪里服输过？然而，她终究败在了病魔手里——疾病无情地褫夺了她的言语功能，许多话儿，她只能久久憋在心里，持续蓄积、发酵、膨胀，苦苦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把她硬生生怄死在了这痛苦的煎熬中。
　　 娘是中午时分走的。走时，没有一个亲人在侧，更谈不上留下任何遗言。在孤独中，在绝望里，她的生命之钟渐行停摆，她的呼吸渐行凝滞，而她所有未了的心事，永远都成了一个谜，一个儿女们永远也无法参透和破解的谜……
　　 去年，一个做生意的发小，因患心血管疾病住进了医院。本来，血管堵塞不是很严重，在做了照影和支架手术后，病情也日见趋缓。据主治大夫说，再观察些许时日，就能出院了。发小自是高兴，他妻子脸上，连日里密布的阴霾也渐行散去，眉眼处，像是照进了几缕太阳的光彩，亮堂堂的，又明媚又温暖。就在一家子以为烟消云散很快即可康复的时候，正在上班的女人突然接到医院电话，说她丈夫的病情陡然恶化，让她赶紧去医院处理后事。女人一时慌了手脚，待她连奔带跑赶到医院时，丈夫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匆忙间，于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后，只能在急救室外焦急地等待，默默地垂泪。这种等待，怕是世间最焦心、最残酷的等待，仿佛时间的秒针上挂上了一副沉重的沙包，前行的脚步显得那么踉跄和艰难。在经历漫长的煎熬后，一具覆盖着惨白色床单，再也不会动弹、再也不能开口讲话的尸体，被人从急救室推了出来……
　　 当一下子昏厥在地的女人渐渐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我们一帮子朋友，早已帮衬着将发小的尸身运到了殡仪馆。
　　 发小走得太匆忙了！公司的往来账户里，谁欠着他的资金，他又欠着谁的钱，实在不甚明了，甚而，他的银行账号密码，也没来得及交待给至亲的父母妻儿……他就那么走了，前前后后，统共也就那么几小时时间。想来，就在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甚至像蛛丝一样铿然断绝的那一瞬，他该有多么不甘与不舍，该有多少揪心与懊悔，还有多少想交待的事、想叮咛的话儿对父母妻儿说。可是，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死神猝然将他的生命之丝和意识之弦活活掐断，徒给亲人留下一个尚未交待清楚的烂摊子，让亲人们在无穷无尽的悲伤笼罩下，稀里糊涂收拾生活的一地鸡毛……
　　 岁末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迅速席卷中华大地。时至今日，这场灾难已致国内4000余人命丧黄泉，而且，这当口，疫情仍在世界各地如疯牛般肆虐，死亡人数也持续攀升到了20多万人。在这一组组冰冷的数据背后，有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上演，有多少他人的兄弟姐妹猝然辞离人世，又有多少为人父母者就此撒手人寰？
　　 从新闻报道里读到，由于疫情防控之需，几乎所有逝者，在意识消亡的那一刻，并没有一个亲朋在场。他们的遗言、遗愿，恐怕也只能如他们渐行渐逝的生命迹象，在无所寄托的空气中萦绕三匝，而后，彻底消逝在茫茫时空最深处。
　　 我实在不愿猜测这样的结果，然而，世事又怎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一个人，将肉体横陈于雪白的床单之上，已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如羔羊一般奉献给创造他的上帝，而后，尘归尘、土归土，与他今生今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思想情感一道，同化为无形……
　　 活了大半辈子，早已看惯生离死别，早已看透世事无常，明白了这世上的人无非都是向死而生！就像作家指尖这样描述：“生命如此短暂。散落，也是一种必然趋势，不过迟与早的问题。散落，多美丽的词汇。带着飘逸和洒脱。世界就是如此，我们不过一些花瓣而已。若你像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许许多多或洁白或粉红或淡紫或浅黄的花瓣在时光深蓝的长河中，缓慢而持续地散落，是那么美丽，那么安静，那么壮观。”
　　 倘若，我们都能像指尖那样，将人的故去看作一瓣瓣花瓣诗意地散落，于死亡，我们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然而，就像我们事先并不知道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容貌降临人世一样，绝大多数人，也根本无法预知自己与这个世界永别的方式。是毫无遗憾地、体体面面地离开，还是像我的发小那样毫无防备地匆匆离去？似乎，我们都缺少一个自我设计的机会，就像“不知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行到来”那样，难以揣测与提防死神的冰冷一吻，也难以事先设定生命之花散落的姿态。
　　 而这，恰恰是我最惧怕的！在我脑袋里，常常会莫名其妙地钻出一些念头，譬如，我将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走时，我的周遭会围拢着哪些人；我又会以怎样的姿态样貌与亲人一一告别……这些念头，就像一个个伶俐的精灵，久久暗藏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伺机从思维的缝隙处偷偷挤出来，阻也阻不断，防也防不住。
　　 那么，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当死亡之神不期然造访我的时候，我期望，我能将他的手拉到面前，单膝跪地，颔首，虔诚地亲吻他冰凉的手背，祈求他赐予我平和喜乐的心态，赐予我体面而不留任何遗憾的离去方式，就像泰坦尼克号里走到生命尽头的女主露丝，身着盛装，微笑着平躺在病床上，将一生或悲或喜的过往像电影一样久久回放，然后，心满意足，优雅平和，如同静静睡去，轻轻阖上那双早已疲倦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