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检查卫生(散文)
一
检查卫生是我记忆里较为宏大的事件,不晓得这是不是国粹,但从我记事以来就常遇这档子事,那是许多过来人曾经亲身经历的温情岁月里的一幕,也是社会生活在发展变迁中淡淡的流年碎影,偶尔想起,让人恍若隔世。
现在看来,检查卫生是一种集体督察活动,意在倾力推广和树立社会伦理意义上的新风尚,让人知耻知荣,知道知理,带有群众自查自纠,集体帮助管理的性质。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当时的居委会过一阵子就要挨家挨户去各家检查卫生,一般提前一天就通知要来检查卫生了,于是各家各户就要彻底清扫自家的环境卫生。母亲听到消息就闻风而动,立即与我开始了繁忙的清扫工作,因为我是长子,能干一些体力活了。母亲喜欢借这个机会重新摆置一下粗陋沉重的柜子、桌子、凳子,既能清理卫生死角,又有视觉上的新鲜刺激,还能营造一种仪式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穷折腾。
第二天,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喧哗,就知道卫生检查团要上来了,心里砰砰地乱跳,好紧张。终于听到有人说,楼上的是谁家啊?先去哪家呀?母亲就赶紧打开门说:先来我家吧。原来你家在这里住的啊!许多人打着招呼就进来了。
这些人就是各个居委会的主任们,她们一进来就让家忽然变得窄小起来,感觉到处都是人影晃动,人都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在一阵家长里短谈笑后,这些人就一窝蜂似的走了。我家的门上就贴上了一张“卫生之家”的小横幅,红底黑字。
有一次,我看到那些人检查完了就站在院外空地上聊天,那些女人们一个个都在埋怨自己的丈夫无能,每个人都在精选自己丈夫愚钝的故事,用表情夸张的语调讲出来,好像是竞争最蠢丈夫的桂冠。比如男人买菜不会挑啊,出差捎回来的东西不合适啊等等,能引来其她人的附和与同情就特别开心。“你说是不是啊?气人不气人?实在是没办法,摊上了这么一个男人。”这些声情并茂的词语让我感到这些人都是厉害女人,要不是有那些个男人们拖后腿,这些能说会道的女人们可能会做更大的事呢!
只有一个女人除外,她是某厅长的老婆,当别的女人问她遇上这么一个男人气不气时,她面色沉稳,语气平和地说:不气,我还可怜他呢,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这句反潮流的话一出,一时让其它鼓噪的女人们静了下来,面面相觑地发呆。
我在旁边听到了她这样一句不合场面的话,心中一恸,再仔细端详这个女人,感觉这个人骨子里有自己的主意,不随风倒。心里不由得暗暗思谋,将来找老婆就找这样的女人。那时的居委会主任都是女人们来担任,还都是高级领导的没有正式工作的老婆,可能是近朱者必然赤吧,即使是大字不识几个的随夫家属也有一定的领导能力。但我在另外一些地方,看到这些居委会主任们,把口号喊得骇人就是思想进步的特征。
一群人来到私人空间造访,从我的经历谨知道有四种情况,一是拜年,二是检查卫生,第三就是上门打群架斗殴,第四就是抄家。前三种我见过,第四种听说过。这四种情况除第一种外,其它的是一种比一种恐怖。检查卫生就带有温柔的强制性质,让人有点微微不舒服,现在至少在我生活的范围内,不听说还有入户检查卫生的事情了,尊重个人生活的习惯,就是社会文明的进步。
二
那时没有“隐私”这个概念,每家有几只板凳,几张床,墙上挂着什么画,镜框里有什么照片,还有家庭的殷实贫寒都能一目了然。即使有些较为贵重的东西,也要藏起来,就怕卫生检查团的人看到了,出去传播走样,让人们以为这家人有来路不明的外财,引来麻烦。我在当时去过一些高级领导干部的家,被那些奢华富庶的陈设惊呆了,人家不避讳,主人还特意介绍自己访问苏联时带回来的稀罕物品,我只记得有硕大的落地收音机、地毯、沙发、弹簧床等等,其它的东西也都特别精美,我心里想,这可能就是共产主义生活吧。这些人是比我家多挣一些钱,但生活状态是那样无法想象的天差地别,直到四十年后我才知道了一些内幕,也就明白了更多更深层次的道理。在后来的同学聚会上,有女同学就自然而然地说:那时我们就不和那些穷孩子玩。她就是我们院里的那些高干子女之一。为此,我自然而然地就拉黑了她。
上学了,依然要检查卫生。那时除了每天卫生值日要打扫教室外,遇到重大节日那就是全校大动员,自带抹布、水桶等工具,兴高采烈地沉浸在集体的劳动热情中了。擦玻璃、擦桌椅、擦门框是必须的,还要提水、洒水、扫地、洗抹布……有一次,我费劲地提了一桶水,左摇右晃,双手交替地终于走回来了,就到教室门口了,却被一个比我高大的男同学热情地抢过来,提到里面向老师表功去了。我随后气喘吁吁地进了教室,老师看到我说:其他同学都干了许多活了,你快扫地吧。
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个男同学还多次耍心眼儿占我的便宜,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友谊。直到我五十多岁了,才下定决心不再和他来往了,把他从我的生活里“清理了卫生”。在这之前我就是顾及所谓的面子,不好意思拆穿他,让他屡屡耍小聪明得逞。但这样的人在我后来的社会生活里还遇到几个,随着岁月的流逝都自然而然地被我“清理了卫生”。
终于长大了,自己能独立生存了,成了一名工人,进入了伟大的工人阶级队伍,自豪感是油然而生的,但检查卫生的常态也是如影随行,就像是孙悟空头上金光闪闪的那道紧箍,神圣闪光,好看也漂亮,但总觉得碍事。卫生检查就像是让土著人能够快速融入文明社会,使散乱的原始生命力得到集体驯服,虽然不同的人们在卫生检查“紧箍咒”的约束下,能够间接地给文明社会的普及提供一种“社会化”的保障,但感到有一种潜在的公共意识在盯着你,让你在无意识里随大流。
检查卫生是自上而下的,从单位到个人,无一能幸免,都在预先制定的规划之中被规划。现在有了升级版,有文明卫生城市这一庞大的荣誉,让检查卫生的验收工作铺天盖地,惊天动地,顶天立地。那年月没听说这么大的荣耀事,检查单位的卫生就是最隆重的事情了,那些检查团的成员都很神圣,就像是钦差大臣来基层巡视,自带一身灵光。
再往下就是各单位检查自己家属院各家的卫生,有时卫生检查团的成员们意犹未尽且突发奇想,认为单身宿舍的卫生情况也不能放过,就声势浩大地来了。我那时就在单身宿舍住,也亲身经历了一次颇有记忆的卫生检查。
三
我住的房间隔壁是两个知青,一个是北京知青,一个是天津知青,从那时起我就发现天津人比北京人洋气,北京人比天津人有底气。大概北京人在皇城根边儿长大,知道的国家大事多,说出话来特别唬人;天津是中国北方近代洋务运动的基地,几百年来的西风东渐,养成了天津人西俗化的倾向,也让天津人有了炫耀天津腔的资本。
我隔壁的天津知青每年探亲回来后总有变化,就有一些让人惊异的举动,特别是服装的颜色和样式,总能让人必须刮目相看。所以,每年这个人从天津回来了就成了人们最特别的话题,我们单位因此就让其它单位的人羡慕,认为可以近距离地与时尚生活擦边,而这个重要人物居然就住在我隔壁。
不过,我在那个单位工作了十几年,只去过他的宿舍两三次。可能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吧,我那时的朋友基本都是省城下放干部的子弟,大家聚在一起抽烟喝酒,谈人生理想,最兴奋的是聊所谓的内部消息。那时的我们特别关心政治,我的许多预言后来都被国家发展的事实证明了,若干年后,一些人见了我还忘不了那些曾经的往事,感叹荒唐岁月里年轻的我像刘伯温。
展示时尚是一些天津青年在灰色年代里的首要任务,映入普罗大众眼帘的另类装束就是瘦腿裤,有些人的裤子瘦得厉害,就像欧洲跳芭蕾舞男演员穿的紧身裤,让男性生殖器那里鼓鼓的,形象分明,路过的城乡女孩互相悄悄提示关注,然后羞得扭头嬉笑。我们这个天津知青还比较保守,瘦裤腿恰好突出了津味的洋气,包裹生殖器的地方也不太明显鼓出,让人感到这个天津人懂一些服装美学。
这个天津青年为此还学会了自己改裤子,后来他又买了一台缝纫机,学会了裁缝手艺,自己给自己做市面上买不到的新潮衣服,有时也给其他关系好的人改裤子。后来有一个男人打上门来,我才知道他还据此手艺,勾搭了一个让他改裤子的迷人少妇。这个少妇也是天津人,是从其它单位调过来的,两人有共同语言,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得近些。改裤子必然要量身体,就有了肌肤之亲的借口,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天津知青喜欢另类,就是现在人们形容的玩酷,在检查卫生时就故意不叠被子,还说我们天津人就不喜欢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那样显得傻兮兮的土气。检查团来了后,被他宿舍里自己制作的另类家具、白色乔其纱窗帘、精致的小摆设惊呆,在回过神以后发现他的被子平铺在床上,没有叠成老规矩,就皱起了眉头,说他各方面都好,就是因为被子的原因,没有给他发卫生合格的小横联。
他刚开始还满不在乎地嘴硬,脑子再一转觉得不太对劲:这事要传出去,好像自己像个外面光的臭鸡蛋,让精心准备的另类时尚样板房走入败局。他是个聪明人,马上又从房间里追了出去,央求卫生评比团的领队,表示自己是一时疏忽,马上改正。他又点头又哈腰,好话说了两篮子,最后才拿到了那张红纸,然后赶紧回去把被子叠整齐了,再哼着小调把那张“卫生合格”的红纸贴在门上。
从现在看来,高档酒店的被子没有叠的,都是平铺在床上,他的思维比当时的人超前了十年,可惜在那时代被埋没了,如果赶上当今的时代,他没准是一个时尚创意达人,有自己的公司,闲暇时会有许多推不开的花团簇拥呢。顺带说一句,那天津人和我挣得钱一样多,每月就二十多块钱,他就是省吃俭用精心谋划把自己打扮得满意一些,并没有其它外快和收入,有一次他丢了十块钱,难过得一个月不和人说话。
我那时怕拆洗被子麻烦,就搞了一项发明,用有限的布票做了一个被罩,需要时就单洗一下,就省去了许多麻烦,解决了困扰自己多年的个人卫生情况,也被人们奚落为懒人懒办法。后来人们回忆起我的事迹也感叹,说我聪明,思考问题超前——现在谁家没有被罩啊!
四
那时每季度都有卫生检查团来单位检查,单位就要提前一天停工停产打扫卫生。工厂打扫卫生和宿舍不一样,除了把自己的机床、工作台擦拭干净外,工作场所的清洁规整也是要眼到手到,收拾利落的。最让现代人不理解的就是拔草,只要看到厂里的犄角旮旯不起眼的地方有野草的存在,卫生就不合格。那时的草就像是阶级敌人,在哪里都无法生存。农民除草,工人拔草,城市乡村的各个角落都容不下草的身影,直到改革开放了,才发现城市乡村都可以种草、种花。
我拔草的时候心里特别不痛快,这绿绿的植物好歹也是一条命啊!就这样被摧残死了。但也没办法,只能又拔又铲,弄得地上光溜溜的,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谁知,在人们不注意的情况下,那些野草又不断地冒了出来,依旧生机勃勃,绿意盎然。怪不得那时的政治术语就是把野草形容为资产阶级思想,要年年拔,月月拔,天天拔,时时拔,处处拔,一时疏忽大意,它就会泛滥成灾。
种草的事,那时的人们压根儿就不敢想,至于种花,那是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也不提倡。不过人们的爱美之心挡不住,在家里养几盆花还是被默许的,我家就养过仙人头、绣球花。我妈与花有缘,怎么养都好,我就不行,种些长绿叶子的草还行,可能是当年我拔草时的怜悯之心感动了草头王,它现在有意与我结盟,拉我上山逍遥自在。
我们单位有一位女工,是二车间的一名油漆工,皮肤不白,但五官端正,大眼睛会讨喜地闪动,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脸上总带着大方且迷人的浅笑,是健康、有精力,有活力的年轻女性。她的年龄比我大几岁,我和她没有多说过话,偶尔碰到也会微笑地打个招呼,印象很好。她在我们厂里没有绯闻,没有亮点,没有被人沦为话题,是一位很普通的女职工。有一天她调走了,去了我们厂旁边另一个小工厂。
我们厂就是一个小工厂,在我的印象里,凡是在这个厂里工作的人都是没办法的人,任何一个工厂都比我们厂好,所以有人调走了,在厂里也是一件让人们议论的事,大家都在分析这个人走了什么运,能够鲤鱼跳龙门。
鲤鱼跳龙门的例子是鲜活的,那天我们又要打扫卫生了,拔草、规整车间的钢材、清扫、擦拭……忙了一整天。第二天检查团来了,我突然发现,从我们厂调走的那位女工也赫然在其中粲然踱步,我惊喜地问道:你也来检查卫生了?她笑嘻嘻地说:是的,我们单位抽调我来了这个卫生检查团。我索性就多问几句:你去了那单位干什么工作呢?她满面春风地说:在办公室工作呢。我说,这不错啊!你挺有本事。她走近我的身边,幽幽地小声对我说:我找的男人家里有办法,给我换了一个好工作。说完,给我使了一个调皮的眼色,转身跟上检查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