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前依卧着一个大池塘，比对着村西头有个小池塘，村里人都叫它大湾塘。山坎大堰坝埂下喷涌出一股泉水，叫龙井，清冽甘甜，旱季不减，涝季不增，四季恒温。泉水大部分顺冲而下，灌溉着上下两冲的田地，小部分引流进大湾塘，一年四季清粼粼的。
　　 塘埂外是一冲水田，埂上站着一排白杨，对映着塘里沿石摆上的垂柳，下出水口旁是一个大竹园，竹林里杂生着各种树木。到了春天，杨叶，柳色，竹林和碧水搅绕在一起，荡漾飘摇，分不清哪是水色，哪是树色。
　　 大人们的忙碌是在大湾塘钓鳝鱼。粗铁丝磨制的钩，用细尼绒绳和苗竹漂杆连接，串上蚯蚓沿着塘沿下进石峡缝中，然后用手指在水中弹出响声，唤醒鳝鱼们上钩。鳝鱼咬钩后竹杆就会旋转摇动，这时需眼疾手快，迅速扯钩，防止它们吃掉蚯蚓逃脱。经过一番水中的反复缠斗较量后，鳝鱼被拧着头，身子麻花般缠着手臂，乱扭着成了猎物。我在跟前看得过瘾又眼馋不行，于是生着法找乐趣。
　　 飞快地跑回家，找一只箢筐或竹筐，竹筐是首选，箢筐底太浅没有竹筐效果好，只是在没有竹筐时迫不得已才用它。筐底放上砸碎的螺蛳或蛤蚌肉，压上石头。用绳子系着沉进水里，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慢慢往上提，将出水面时马上加速，流水哗哗的从筐里漏出，筐底欢蹦乱跳着小鱼小虾，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螃蟹，这些就是我的战利品了。螃蟹好钳人，没有肉，小心抓着放掉。鱼虾拿回去用盆养着，我拿树技挑逗虾，它便一窜一窜的逃避，触须在水中挥舞，惹急时钳子夹住树枝，带起老高，它才松了扑哧一声跌进盆中。玩够了便将这些战利品摘洗出来，撒点盐，用竹叶捆裹起来，放进锅肚里一烧，就成了无比的美味佳肴。
　　 夏天到来，最好玩的是在大湾塘里抹澡。这是大人们的专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池塘中游泳炫技。凫水、扎猛子、踩水，一路嘭嘭击打着水花四溅，惊吓得鸭子们扑棱着翅膀嘎嘎叫着乱蹿。间或有人从水底抓住一只鲫鱼踩着水高高举起，或者顺手扔向岸边一个蛤蚌，让我们这些小孩子羡慕神往得不行。
　　 于是我们偷偷行动。晌午饭后，大人们都在家纳凉歇晌，赤热炎暑，空气除了燥热还是燥热，夹带着田野里稻花的香气，鸡鸭猫狗仿佛沉醉其中，全都懒得动弹，只有知了在树稍肆无忌惮地欢叫。聚齐三五个小伙伴，蹓进大竹园，纷纷脱掉短裤，一个个光溜溜轻悄悄地溜进池塘，水波的轻柔凉滑顿时充满全身。哥哥他们大些的早已学会狗刨，敢往深水中去。教我先在塘外沿的浅水中学吸气，闭气，潜水，然后慢慢松手试着漂浮，并且告诉我千万别离开池塘边沿。我就在池塘边自由练习，慢慢不怕水后才敢去塘里沿玩耍。石摆很滑溜，水波拍打着发出哗啦哗啦地声响，像是母亲轻柔的呼唤。柔软绵密的柳树根漂浮水中，累时我便抓住，让身体放松的随水波晃动。偶尔把手伸进石缝中就会抓到一条小鱼，捧在手中放在水里，看着它左游右绕总逃不出手心，一会儿失去兴致就放掉。水中的小鱼报复似的不停地咬我的小腿和脚部，虽痒痒的却很舒服，大概它们的回报更多是善意。水猫在水面上轻盈快速地疾步，感觉非常神奇，为何它们能永远站在水面倏忽往来，什么时候我也能如此在水中自由驰骋？正在沉思，小伙伴们嘭嘭击打的水浪飞花泻玉般扑面而来，呛得我晕头转向。于是便加入三三两两结队相互攻击，水面一片暄闹，喊声，笑声，浪花声混在一起。欢乐淹没了蝉鸣，杨树、柳树的倒影在水中也跟着笑得一蹋糊涂，全无形状。此时此刻，我们成为世界的全部。
　　 正玩得性起，池塘边走来扛着铁铣瞧水的队长，一连声高喝：都不要命了，还敢玩水，看晩上不告诉嗯爸嗯妈去！
　　 呼啦啦各自作鸟兽散，摇摇晃晃从塘里爬上来，心慌腿软脚滑，顾不上石子硌脚，竹枝划身，嬉哈笑叫着逃进大竹园。有人大呼：哎呦，洋辣子辣了！于是笑声更烈，洋辣子辣到，又痛又痒，还不能搔，一搔红疙瘩起一片，更疼更痒，一时半会儿根本消不了，那滋味儿，终身难忘！蜻蜓这时也敢取笑我们，在身边飞来绕去。我却发现树影斑驳中阳光缝隙下的天麻果，中午吃的南瓜疙瘩饭已不见踪影，自顾摘了，撕开薄如蝉翼的灯笼罩皮，果粒塞进嘴里，酸爽清甜，直透味蕾，所有的慌张害怕全抛到九霄云外。挨到日落西山，看不见人影，我和哥哥才忐忑不安地溜回家，平安无事！父亲只寻常地问一句：野哪去了，饭也不知道回来吃！我和哥哥会心的对视，眨眨眼睛，其实早已饥肠辘辘。
　　 田冲里金灿灿的稻子低下头时，大湾塘的塘埂上来往着扛着铁铣、锄头的大伯大叔们，脸上挂着饱满的笑容，走路的模样精神畅快。见面总会停留一会儿，揭下头上的草帽边扇风边聊：快接上新啦，你家五斗稻子不错啊！
　　 嘿，还没你那八斗好，离大湾塘近，不缺水，肥也上的及时。
　　 今年天没干，都不错。
　　 是啊，今年年成好，二龙治水呢！
　　 农村忙八月，城里忙腊月，抢收抢种时，家家早出晚归。接上新，就意味着能够吃上香喷喷的新米饭，再也不用担心挨饿。还有比吃上新米饭更让我兴奋快乐的事，就是每年腊月二十三大湾塘打鱼分鱼。
　　 忙了一年，该收的收了，该种的也种了，就等着筹备年货过年。到了小年，全村老少几乎全部出动，池塘四周倒处是人。打鱼之前已把池塘里的水放去三分之二，神秘的池塘此时显露出真容。落了叶的白杨和垂柳相对默视，安详从容。垂柳的根须黑乎乎的挂在石壁上如同年迈的老者，无奈的出来和大家见面。石摆、石漂虽然裸露着，却看不见我无数次玩耍的痕迹。我早忘了父母的叮嘱，窜进污泥边搜寻爱物，弄得满身泥水。螺蛳，蛤蚌随处都是，在泥床上行出花花的纹路，小鱼小虾乱蹦乱跳，螃蟹早已失去威风，慌慌张张地逃向深水。碎裂的冰块上面还残留着我们扔的瓦块碗渣，只是那旋转飞动叩击冰面时发出悦耳的啾啾声早已消散无形。
　　 大人们将锁着铁条的抬网放进水中，从塘两边拉着向另一头合围，渔行务穿着肥大的连体皮衣驾着三桶船在水中指挥。巨大的网撕拉着冰块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浑浊的浪花混合着碎裂的冰块涌动沉浮。等到鱼儿乱蹦乱跳跃出水面时，岸边的兴奋喊叫便呼应着塘中的热闹。
　　 看，那只胖头多大！
　　 不是胖头，是鲢子。
　　 今年塘里没缺水，鱼长得快。
　　 还不是去年留的鱼大。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鱼网已到岸边，鱼行务在塘中扯起的网里不时捡起鲫鱼、鲤鱼扔进桶中，打上来的野鱼全部归他，这是惯例。大人们讨论着鱼的大小多少准备挑捡留鱼。队长说：今年不错，一二斤左右的都留下吧。于是大家估摸着从鱼网内将挑出来的鱼纷纷扔进塘中，留下的扔进箩筐挑上岸过称后按草鱼、鲢鱼、胖头以及大小分堆。
　　 场地边围满人，家家拿着准备好的提筐篮子，按鱼的大小比例以及每户人头多少分鱼。我蹲在鱼堆边，看着它们张着嘴噏动，不时摆着尾巴，眼睛一动不动，显得极平静，也没有哀伤。空气中弥漫的腥气也不觉得难闻，挟裹在冷冽的风中反而让我感到莫名的兴奋。父亲说过鱼好吃的顺序是：鲫鱼鲤鱼鲚花鱼，胖头鲢子大草鱼。我还是喜欢吃鱼肉，希望咱家多分鲢子，最好不要胖头，头太大，肉太少。
　　 我挤出人群蹲在塘边，塘里杂乱的景象变得安静，已经没有人在下边，从大堰放回来的泉水正汩汩流淌着重新汇入塘中。
　　 家家户户提着分到的鱼笑着招呼着向大堰坎的龙井走去，那里是冬天洗菜洗衣服的好地方，不冻手。我跟在母亲身后，愉快地蹦蹦跳跳，田埂上的枯草轻轻拂过脚脖，仿佛在同我一起欢乐。
　　 回到家，母亲将绝大部分鱼腌制留待过年。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灶台，昏黄的煤油灯让整个厨房温暖而充实。锅台边放着一大篮子芫荽、菠菜，大锅里是蒸好的没搀杂红薯的米饭，小锅里是炖好的鱼头豆腐，里面有很少的鱼肉，飘散的香气几乎噬进我的骨髓。父亲将母亲准备好的米饭、鱼肉、豆腐祭灶神，虔诚地说：上天以后多说好话，下界回来保佑平安，明年还要风调雨顺。燃过香烧过纸放过炮嗑过头后，我们家的小年晚宴就开始了。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鞭炮声，家家户户的小年晚宴也开始了。
　　 明天或者后天，不知不觉中，大湾塘就会注满清澈的泉水，恢复往日模样，安静轻柔地荡漾着清粼粼的波纹，波光飘摇中，白杨和垂柳一如往常的微笑着致以亲切地问候。
　　 在这清粼粼的水波中，承载了我太多童年的记忆，而这记忆又似乎多与吃有关，淡淡的只有欢乐，没有忧伤。现在脚步虽然离故乡越来越远，拾起这些往事却如同昨日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