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4年的初秋，雪峰山脚下蜿蜒曲折的320国道旁，一条新建高速公路业已开工。新路沿线上的绿色植被已经“清表”，多条简易的施工便道从原有的国道旁伸出，攀沿至裸露出褐黄色土壤或者岩石的地带，零星处，有挖掘机、车辆和很小的身影在晃动。
　　 现场已铺开，工程步入正轨，而江南丘陵山区的秋天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
　　 我在项目工地担任副经理，整个项目在项目经理负责制下，有两名副经理，一名总工程师，一名主办会计，下面还有工程、计量合约、实验、安全、办公等各部门。另一位副经理管工程系列，而我主管后勤。前期的进场工作已经结束，工程进展顺利，日常工作主要是协调(与当地的临时用地租用等)、安全、来人接待及公文传递回复，事情许多，但也轻松，毕竟这些事务还有专职人员去办理。
　　 我介绍这些背景并不想阐述修建完成一段高速公路的艰难与复杂，而今这条路已经通车十多年了，每每我乘车风驰电掣经过这一路段时，总会有一种兴奋与自豪，也会闪现一些场景，一些人和事在脑海浮现。但我不想在今天叙述，让它存留在心里发酵，等到发酵成酒的时候再让它随着我的情绪流淌于笔底。我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工地。
　　 半个多月前，总公司老总及随行从省城回怀化，特意来工地。公司近来喜事连连，在另一条将建的怀新高速路上又中两个标，而且开工典礼现场也由公司承办。晚餐在欣喜的氛围中进行，杯盏的磕碰声中溢着醇香，热情的话语洋溢着喜庆的氛围，整个场面热烈，激动。处于一个基建大时代的路桥人，身处其中，喜形于色。自不言说，而总公司新的领导班子，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怎不让在职员工兴奋，并对未来充满憧憬？
　　 这时老总对项目经理说调我去怀新高速的开工典礼现场帮忙，时间一个月左右。事情当即确定，原因是我去年参与了公司承办的邵怀高速公路开工典礼的主席台施工。我在工地等待通知。
　　
　　 二
　　 开工典礼的现场设在芷江县城河西岸距城三公里的地方。这里是规划中新建高速公路的芷江服务区，施工现场由三公司负责。三公司刘经理把我带到现场时，整个工地已经成型初具规模，主会场大面积填筑到了九○区(指压实标高)，主席台的位置也已标定。
　　 开工典礼现场是个临时工程，但又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政绩工程，它需业主、地方政府和施工单位通力合作才能至善至美达到各方的满意。而其中的奥妙在于它的实惠性，紧迫性和浓郁的政治色彩。
　　 开工典礼一般在下达中标通知书后举行，现场通常取用一段将修建的场地，提前按设计要求建好，在上面搭建临时主席台，典礼完毕后撤除。而这一切的费用均在业主的预算之内，施工方不需投标，就能获得份额不小的工程，而拆迁，征租地，补偿等一系列事务地方政府也会倾力而为，开工典礼的日子一旦确定是不能随便更改的，这是政治任务。
　　 现场管理由张经理负责，总共只有七八名职工，管理着测量、实验、计量和图纸资料及后勤。而机械设备运输车辆，包括主席台的搭建均由合作队伍承担，这是三公司的任务。工地上的人都很熟悉，倒也自在轻松。
　　 让我意外的是，张经理把我带到一辆老款桑塔纳车前，说是为我租的，归我专用，但不配司机，因为我有驾照。
　　 另一个意外是负责搭建主席台的是小郭，一个二十几岁年轻女孩，而且我们认识。
　　
　　 三
　　 第一次见到小郭，是在邵怀高速开工典礼的现场。整个项目由四公司负责，我在总公司办公室，知道公司中了两个标，正在忙着典礼的事务。
　　 一天上午刚上班不久，公司伍书记让我随她一同去现场，说她不懂工程让我参谋参谋。场地一派繁忙，看进度很紧张，而主席台的位置虽己标出来了，上面什么工作都未开始。小郭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主席台的效果图，满面愁容对伍书记报怨，骨架都还没有开工，她无从做起。
　　 随后书记找到四公司经理，问明原因是四公司组建以来以路基施工为主，桥梁施工技术员少，而且缺乏构件和设备，虽说工期不会耽误，但也必须抓紧进行。其实四公司经理很聪明，一进场就把土方工程尽量做多做大，这是分割别人中标单位的产值，再加上机械设备，人员都是自己做，效益应该很可观，只是未顾上主席台的施工，不过时间还来得及。
　　 在书记询问后我说出了实施方案：用钢护筒作立柱，“六·四”军用梁作横梁。施工由一公司的人来负责，而这些设备一公司工地和仓库都有，在这宽敞的场地施工，其实比较容易，一星期的时间应该能完成。
　　 于是，伍书记把主席台交由我负责，人员设备她调动。
　　 事情理顺了，就按步就班地进行。典礼工地离公司只十来公里远，每天上午叫上公司的“海狮”面包车到工地上打个转，事多时就在工地呆一整天，到下午才回公司。高速路业主派了一位工程师杨工监管工地质量，并对工程量及变更量的认可签字，他住在市里的宾馆，下午基本上乘我们的车回市里，而这时小郭常同他一起乘车。
　　 说实话，我不喜欢小郭甚至有一丝反感，她长相平常，中等身材，典型的南方女孩，说不出明显的优缺点。一副超出年龄的老练让人觉得精明与狡猾。而在车上听她与杨工说话聊天，又时不时露出巴结与讨好的意味。
　　 不过经历二十多年施工生涯的我，自然懂得事情的轻重，明白弱势方在社会上混，欲求得生存与发展，总要处处小心翼翼。心中了然的事，而性格使然又难免有一种愤慨在心底。小郭做事很认真，主席台主骨架搭好后，工地一天一个样地变化着，我忙着奠基碑的材料，样式，字体及其他诸多事务外，也不用操心她那一块，主席台接照效果图式样逐渐完美起来。而我对她的看法也有所改善。她曾邀过我吃饭，唱歌都被我婉拒了。心想只要把事做好了，决不会为难她，再说我只是管管一些别人不曾注意的琐事而己。有事也只是尽量协调，并不能决定她的收支结算。
　　 而在开工典礼结束那天下午，她给我深刻的震动。当人群散去后，她的工人开始拆除主席台两旁用脚手架钢管做的装饰柱，而当有几个人要拿走她的钢管时，她发怒地喊叫着，红涨着脸，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硬生生地与人搏斗，抢回她不应有的损失。那一刻我也情不自禁加入到阻止哄抢的行列，结果不错，没造成损失。事后我感受到这个弱小女孩子的勇敢与无奈，心里有点佩服和说不出的悲哀。但是，如果不是在这个项目上相遇，说不定我已经将她忘记了。
　　
　　 四
　　 在芷江的这一段日子是轻松愉快的，既没有压力也没有负担，主席台的骨架施工在有序进行，各种材料，构件全部备齐。只是小郭的材料还差几吨脚手架钢管，我要她去租借，反正使用不到一个月，只要不损坏丢失，包括往返运费也只需一两千元费用，小郭说她没有押金的钱，从长沙的公司来时，老板只给部分材料款，而张经理这里业主也还没有拨款，为了不影响进度，也不忍看她犯难的样子，于是我在怀化找了一家曾经有过业务往来的租赁公司，帮忙办好了无抵押租赁。帮这点小忙，却改变了我在她印象中曾有的冷漠形象，在无旁人时开口闭口用大哥来称呼我。
　　 尔后我集中精力根据要求选择当地最好的青石料，加工刻字，尽可能将奠基石做得艺术完美。想象着若干年若干个世纪以后，后人发现这基石时，或许将它视作一件古董宝贝，要在它身上寻找承载时代的信息呢。
　　 由于开工典礼是在芷江侗族自治县举行，主席台的构思溶入了侗族建筑的风格，在横梁上方还有四根立柱，用以支撑飞檐翘角。而立柱的外观的装饰总显不协调，被我叫停返工两次，最后按我的意见，更换材料后才达到理想效果。起初小郭心里有几分的不愿意，最后她还是明白了这样的结果才是对大家都好，不留遗憾。而我在她心里仍然是严肃，固执的大哥。这种感觉从一件事情上得到证实。她经常在我面前说起她的老板，一位比她大几岁的美女老板，对她又是如何如何的好，并且有关系吃得开，现在高速公路开工典礼的装饰，基本上由她老板独家承包了。而现如今这种工程任务，老板又都是指派给她，小郭透露给我的涵义是，她也是承包性质的，交足老板的，除开支，余下都是小郭的了。如此看来，上次面对偷抢钢管所发生场景，以及她的奋不顾身的勇猛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快到中秋节前，小郭的美女老板真地来了怀化，估计小郭在她面前说了多少赞许我的言辞，令那美女约我一见，就表达我对小郭关照的谢意。凭心而论，她确实长得很美，淡淡的妆，衣着高档而不显华丽，衬托出容貌的天生丽质，只是这美的背后没有热情，一种距人千里的寒气。茶厅间宽敞明亮，飘逸着舒缓的轻音乐，她与小郭先到，一杯淡黄色的花茶冒着热气，在我谢拒了添杯后，只简约的说了几句话，随后示意小郭拿出一个红包，塞给我，然后立起身，说还有事，像是完成了一个程序。而瞬然间的尴尬令我即刻告辞，事后小郭见我木然的表情再三强调是老板给的，不要白不要，神情中有几分顽皮。其实小郭并不懂得我的感受，我觉得很不舒服，只是不想扫了小郭的兴致。在我心里，我宁愿与小郭这样同一层面的人打交道做朋友，如此才觉得坦然，真实。
　　
　　 五
　　 但凡从事路桥施工以及类似工作的人，必定要过着浪迹天涯般的漂泊生活，曾经的历练赋予他们一神随遇而安的适应性，能忍耐寂寞，也能苦中作乐，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打发时光。
　　 芷江工地在河西街边租了一栋两层楼的民居，我被安排在楼上吴施工员的房间，床上的一套行头是新买的。张经理的房间就在隔壁，他俩负责了这个工地，平时商量事情也很方便。我来后，当工地不忙时，夜晚我们三人会打打纸牌，那种湖南、四川人常打的叫“大貮”的纸牌，押注不大，但我输多赢少，不过时间过得很快。而当他们忙的时候，我会独自一个人沿着街道向东边散步，在风雨桥头停留，看歇凉闲聊的人群，吹着河面的凉风，想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事。
　　 小郭与她的工人们租的房离项目部不远，她同项目部的人都很熟，偶尔也在项目部吃饭，这里的伙食要好许多。有一次她又邀我去唱歌时，我说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能去，我说我请客，并且不能强制我唱，她答应了。我想她一定很喜欢唱歌，而我只是常听听歌而已。县城歌厅的座椅不大好，问好价格我要了一间中等面积房间，上了两杯茶(她的是菊花茶)，三四碟瓜子小吃。点好歌后，她坐在面对屏幕的沙发上，一连唱了几首歌，都是些时新的歌曲，而且我不曾听到过。她的嗓音属于女中音，音质同她说话时一样，朗直不显娇柔。我坐在侧对屏幕的沙发上，唱茶，偶尔燃一根烟，能看着她的侧面认真唱歌时的神情。到后来，觉得只她一个人唱而减少了兴趣，就给我点一支歌，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唱。这是一首《梦驼铃》，我只是听过，确实不会唱，但我很喜欢这首歌，喜欢那种宽阔的旋律与沧桑感。最终还是她唱完这首歌后，我们就离开了，结帐不到一百元。
　　 在工地上，我和小郭的交往并不多，她的工作做得很好，往往是看着工人们忙碌，呆一会儿就离开了。期间小郭回了两三次长沙，有些彩喷她是在长沙做的，后来她跟我说她学了车，说她那美女老板的一辆红色富康以后就给她开，于是多次要我教她开车。工程已经到了扫尾，主席台前的平地宽敞而平整，小郭又一次提出要我教她开车，我说没地方，她说这里很宽敞呀，手指向主席台，我说不行，影响不好。最后拧不过她的请求，答应下午去飞机坪练车。
　　 芷江机场只占用整个飞机坪的四五分之一，这个抗战时期修建的机场，曾经驻扎过飞虎队，宽阔的草坪一直保留着原有的面貌，时常有人到那里学驾驶，草坪上留存有清晰的车轮辗过的痕迹，记得我第一次开车，也是在这里学的。到了飞机坪后，我给她讲了下操作要点和注意事项，就交换了位置，坐在副驾驶座看她开车。她开得不错，她得意地说她前面考试都过关了，只剩路考了。看她跑了几圈后，我就下了车由着她开去了。一个人踩着绵软发黄的草茎漫无目的地踱步，天空很蓝，阳光仍然炽烈，于是我向路口小卖部的荫蔽处走去。
　　
　　 六
　　 开工典礼的日子临近，工程都在扫尾，县政府在主席台四周开始安装一些预先制好的最具侗族风格的门楼牌坊，整个场面开始壮观起来。傍晚时分，三公司刘经理给我电话，知我在怀化家里就说，明早开车接我，一起去芷江工地看看，过两天总公司老总也要去的。工地的状况刘经理很高兴，主席台及场地均无可挑剔，并且张经理完成的工程量产值也很可观。
　　 晚饭定在莽塘溪的水上船坊，两台车五个人，沿着舞水河东岸逆流而行三公里的路程，上到大壩，停好车，几步路就能见到水面平静的船坊，下台阶的岸边有用汽油桶与竹夹板搭建的浮桥连接在船上，踩在浮桥上面微微地下沉，很柔和。岸与船间的水面是网箱，养着各种各样的鱼。
　　 看得出是小郭请客，落坐后不一会儿就上齐了菜，除了特色的鱼以外，还有腊肉和乌鸡(也是湖南特色)以及时令蔬菜。小郭很兴奋也很热情，不知经理答应了她什么要求，还格外要了两壶用糯米酿的米酒，用锡壶温热，甘醇可口。菜美酒香，大家都吃得开心放松，开始相互间敬过几杯酒后，也就慢了下来。三公司经理与张经理酒量有限，平常也不太端酒杯，往往都只是应酬，这时小郭开始主动敬起酒，对每一位都双手捧着酒杯，笑容可掬，脸颊在灯光下泛起红晕，嘴里说着许多感谢的话，眼晴露出真实的情意。每人一杯接一杯地连着敬酒，让人无法拒绝。我知道这种酒的后劲足，一般能喝酒的人都容易醉倒，给她递眼色，或者轻言相劝，善意提醒均无作用，到散席离开时，已有微微醉意。他们三人走在前面，小郭一人在后面，走路有些摇摆，在上浮桥时实在是不放心，怕出意外，我扶着她走过浮桥，迈上台阶直至扶进张经理车上。随即分开，我随车回怀化，他们去了工地。第二天中午见到小郭时，她脸色苍白浮着疲倦。我笑着问她：“昨晚难受了吧？不能喝还逞能。”
　　 她低声答到：“可不是。还是张经理教我用手伸入喉咙才吐出来。”
　　 开工典礼结束两天后，我把工地的东西搬回怀化，退还了车，准备回原来的工地。小郭给我电话，告诉我主席台已经拆除完毕，钢管也已退还，让我放心。
　　 那一年春节前，小郭来怀化结帐，电话约我见面，她说时间有点紧，本想请我吃顿饭的，可是已经买好了回长沙的车票。匆忙间见了一面，说了些感谢的话，最后递给我一个装衣服的纸袋就离开了。那是一件咖啡色的春秋衫，颜色式样以及型号都极合我身。这件衣服到一四年我在上海还穿过。
　　 那次以后我们不曾再见过，有几次电话往来。一次是她在衡阳做完一项开工典礼后打的，还发了主席台照片的彩信，那是一种欧式风格。另一次是她在吉首，遇上困难，问我办法，我给她出了许些主意，最后她还是自己解决了。
　　 我主动给她打电话是几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黄昏里格外美丽沉静，突然想起她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于是就打了过去，电话铃声响了，但没人接，几分钟后是她打过来的，她说：大哥我正在开车，不敢接电话，停在路边才打过来。我说没事，你一切安好就行，心里默想是那辆红色富康车吧？
　　 最后一个电话是小郭打来的，叫我大哥时，声音有明显的不同，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们公司没了，老板也开了。从她的哽咽的声音里，意思我听得很明白，但我却说不出安慰话语。现在已经记不清是怎样结束通话的，我只知道那是她心中敬仰的女神般的偶像，她辛辛苦苦为美女老板打工争钱，而到头来就此失业，一无所有，或许还有些美丽的许诺、梦想都化为泡影，这落差之大，打击之突然，创痛之深真令人难以想象，令人木然。
　　 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而我的电话号码一直未变。我只能默默地祈祷：愿她能度过挫折，平安幸福！
　　
　　 （二零二零年四月于上海为山河社团征文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