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婶是村里人后来送她的名字，她原来的名字叫翠姑。
　　 翠姑是六十里桃花峪上上下下最标致的姑娘，不要说那些光棍儿小伙子看中她，就是那些姑娘媳妇也因她的漂亮而经常在背后嫉妒她。
　　 桃花峪分上峪和下峪，中间被一个二里峡隔开，像个斜躺着的葫芦。上峪狭窄，坡陡路小，山穷水恶；下峪宽敞，坡平路大，长一片一片的好庄稼。翠姑家住在下峪口，是桃花河北岸最大的村子。
　　 村子叫峪口村，沿着桃花河下行十里就是桃花镇，全县最大的货物集散地。翠姑到镇上赶过集，认识了杂货铺一个小伙计，叫六子，比她大两岁，河南口音，据说是黄河泛滥，淹了他的家乡，随母亲逃难到这里，母亲却又被土匪抢去作了压寨夫人，他只好踅摸到桃花镇给杂货铺当了一名小伙计（旧时把店员或长工称伙计。）
　　 翠姑每次赶集，都要到杂货铺走一回。那个杂货铺也卖妇女用的花衣线呀，各色颜料呀，扣子别针呀，总之，与妇女打搅的机会很多。翠姑每次去都要买几撮花花衣线，或买几包桃红颜料，总要和那小六子搭牙撂嘴说上几句话。时间长了，两人竟有了一点意思。一个要娶一个为妻，一个要嫁一个为夫。这事不期被村里人发现了，于是就有那些长嘴婆娘把这事告诉了翠姑的爹。一天晚上，爹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把翠姑叫到跟前，他一边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威严的口气问：“翠，有人说你跟桃花镇杂货铺那个小伙计眉来眼去，可曾属实？”
　　 翠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忽然被爹爹问起，一时愣了神，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点头的动作自然表示承认有这种事情，爹“啪”地在方桌上拍了一巴掌：“胡闹！咱一个大家闺秀，岂能嫁给一个没底没岸的河南小子！”
　　 “爹，那小伙儿有底有岸，是桃花镇染料行的相公娃，可有本事哩……”
　　 “住嘴！有屁本事，有拈花惹草的本事。”爹从水烟袋里拔出烟哨子（抽水烟时，水烟袋盛烟丝的圆筒，可以不断地装烟丝，也可以不断地吹去抽完的烟屎。）“呲”地吹了一口，语气又转和地说，“实话给你说，上咱家门求婚的人很多很多，几乎把门槛能踢断。可你爹得给你挑选一个合适的啊，既要有钱，又要有势，嫁过去我娃得有吃有穿，一辈子不受穷才对。”
　　 “可我就喜欢杂货铺那个小六子。”翠姑一使小性儿进了她的闺房。
　　 这翠姑的爹也算是峪口村有名望的人物，很要面子的，他当然不会同意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一个相公娃。在他的心目中，翠姑应该配一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嫁一个当官的，他这老子就能跟着享清福了。所以，翠姑执意要嫁给小六子的举动，让他很是着慌。于是他决定赶快给翠姑找个婆家嫁过去，免得夜长梦多。
　　
　　 2
　　 上峪有个村子叫罗家凹，罗家凹有个富裕户，掌柜的叫罗伯弓。
　　 一座青砖黑瓦建造的四合院，显示了罗家的富有。砖雕的门楼从造型上看，绝对是清朝中期的产业，精雕细刻，龙呀凤呀的形象逼真，只要你在门口一站，就知道这是一个大户人家。往里走，宽房大屋四进子，前房左右两侧是客房，中院一方天井，后边是古朴典雅的厅房，四根红油漆柱子撑着青瓦覆盖的七檩六椽古式建筑，六扇雕花格子装饰了门脸。厅房正中央一道屏风前面置一张八仙桌，四只明清式的楠木椅子摆放在两边，这就是罗家掌柜的接见客人的地方。屏风背后一道月牙门，穿过去就是对檐的四间厦房，这自然就是一代一代闺女和媳妇们的卧室了。再向后，就是罗家的上房。一边留作厨房，一边用桐木板隔了，给老掌柜的扎出两间寝室和书房。到罗伯弓这一代，虽然不再重视读书识字，但封建礼教仍然是罗家人追崇的法则，掌柜的虽然不识几个字，开口还是之乎也者的，故意摆出大户人家的架式。
　　 罗伯弓两代单传，他父亲生了他一个，他又生了一个独苗儿。这独苗儿从小就百病缠身，既矮又瘦，罗家人怕他寿命不长，就起名叫拴牢。拴牢长到十四岁，仍然体弱多病，掌柜的就听管家的建议，给孩子赶快娶媳妇，冲冲喜，或许就可以从此健康地成长。罗家掌柜的把整个桃花峪齐齐搜了一遍，最后把目标定在了下峪口的翠姑身上。
　　 罗伯弓托管家老黄去下峪口提媒。老黄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手提一包什锦杂糖，包袱里塞了一方阴丹士林洋布，屁颠屁颠地去了下峪口，一声咳嗽就进了翠姑的家。
　　 这天翠姑不在家，她爹接待了媒人老黄。
　　 一提起女儿的婚姻大事，当爹的自然十分高兴。这不正中下怀吗？刚说要把翠姑嫁出去，上峪就有人来提亲了，而且是桃花峪最富有的一家。翠姑的爹忙拿了水烟袋递给老黄，两人面对面交谈起来。翠姑的爹对上峪罗家十分了解，多年来就羡慕人家那宽房大屋。再说，罗家就那一个独苗苗，把女子嫁过去岂不等于得了罗家一份家当吗？他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媒人老黄临走时，翠姑爹一再提醒：“我说你这个大月老啊，回去可得抓紧时间，夜长梦多，你……”
　　 老黄揉一揉瓜皮帽下边那一对布满眼屎的眶子，在翠姑爹肩上拍拍：“放心，有我老黄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老黄前脚刚走，翠姑后脚就从桃花镇回家了。她正要把小六子托人上门提亲一事告诉爹，爹却板着脸说：“迟了，刚好迟了一步。我已经答应上峪罗家了……”
　　 “你了解罗家不？”翠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沮丧地说，“为什么我看中的人就不行，非要你包办？”
　　 “我太了解罗家了，罗家是咱桃花峪最最富裕的一家。”翠姑的爹顿一顿说，“爹还不是替你着想嘛？那个小六子……唉，我总不能眼睁睁地把你往火坑里掀啊！”
　　 “罗家就不是火坑？”翠姑站起来，扑到爹跟前，“我就认准了小六子。人家娃长得眉目清秀，能卖货，能打算盘，出口成章，能文能武，哪一样不好？再说，他老家被水淹了，有家不能归，他娘又下落不明，我跟他结了婚，他迟早还不是咱家一口人吗？你看我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有他上咱家门，你老人家也有个帮手……”
　　 还不等翠姑说完，爹就把水烟袋在桌上一礅，怒目圆睁：“够了，你个碎女子还来教训我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我不知道啥？告诉你，以后永远不准提那个熬相公的，再提，我打断你的腿！”
　　 翠姑斗不过爹，就一甩袖子扑进小房，趴到炕上一纵一纵地哭起来。翠姑毕竟是爹的独生女儿，他舍不得让女儿哭，就又来到小房，语气柔柔地说：“翠，我已经答应罗家了。再说，罗家宽房大屋的，谁不羡慕？雇长工，请短工，账房先生用了两三个。罗家那小子也是独苗苗，他爹爱如掌上明珠，你嫁过去必然受到器重，我敢保证，你永远不会下地干活的，再过两年，你就是她家的掌柜的，全家大小由你指拨……”
　　 民国末年，封建礼教仍然严重地折磨着大批大批农村妇女，即使有部分年轻妇女想摆脱包办婚姻的枷锁，但仍不能达到目的，最终以身败名裂而告终。翠姑就是一个例子，她没能遂了个人心愿，还是做了包办婚姻的牺牲品。
　　 腊月初三，是桃花峪人认为最喜庆的日子，这天，两串鞭炮一顶花轿，后边跟着十几名吹鼓手，不需一顿饭工夫，翠姑就被迎亲的队伍抬到上峪去了。从此，她成了罗家凹罗拴牢的新媳妇。
　　
　　 3
　　 十四岁的拴牢，还不知道娶媳妇是干什么，加上体弱多病，新婚之夜的冲喜根本没有进行，只是在翠姑身旁乖乖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罗家掌柜的老两口看到儿子拴牢笑嘻嘻的，还以为儿子把事儿办了，粘了美人胚子翠姑的身子把喜冲了，从此就会平安无事长命百岁。自然对翠姑大献殷勤，百般讨好。然而，在翠姑的眼里，那小女婿简直是个窝囊废，猪八戒孙猴子，看见那一张瘦如黄表的长条脸，就发恶心，不由得发呕，想吐。
　　 翠姑把拴牢和桃花镇杂货铺那个小六子比较了一下，觉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小六子长得很漂亮，白净的面皮，不高不低的个儿，胖瘦刚合适，而且有本事，能打会算；拴牢呢？猪嘴猴娃相，头上留一绺黄不几几的乱发，活像马儿子的鬃毛，脖子上戴一副红缰绳，俨然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再说那又黄又瘦的长驴脸，配上一张尖尖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能嫁如此污浊的小女婿呢？她决定要摆脱他，嫁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就像小六子那样的帅小伙，可是，她一时又想不出摆脱的办法，心儿里乱糟糟的，像猫抓一样。
　　 按照桃花峪的习俗，第二天该回门了。就是由翠姑领着拴牢，拿了罗家准备下的礼物，一块儿去翠姑的家，出了嫁的女子辞谢娘家的烟火，新女婿拜见老丈人、老夫人。罗家老掌柜的罗伯弓自然命令一名小伙计牵了枣红马，送翠姑回娘家。翠姑一家人急忙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呼新女婿。饭后，小伙计拉了枣红马回上峪，翠姑和小女婿留下来在下峪住一夜。
　　 这个晚上，没了罗家人的监督，翠姑自然把拴牢安排到厦房去睡，她却叫来了堂嫂绿辣子。这绿辣子大翠姑四五岁，嫁了翠姑堂哥五个年头，还没开怀，肚子总不见胀起来。她有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当晚陪翠姑睡，首先说了拴牢长得如何难看，还说小女婿那个东西如何不能满足女人的需要，等等。翠姑就在堂嫂跟前讨教：“嫂子，你说咋办？我绝对不想嫁给那个窝囊废，赶快给我出个注意吧。”
　　 绿辣子趴在翠姑耳边说：“简单的很，来，嫂子给你过个方子，保证叫罗家小子不出半年就一命呜呼，然后，你想跟谁就跟谁……”
　　 翠姑向堂嫂身边挪了挪，把耳朵凑近绿辣子的嘴巴，听她讲如何对付体弱多病的拴牢，如何跟小六子勾搭。这个年已十七岁的翠姑，经不住堂嫂两片嘴唇扇合，忽然春心大动，当即吩咐绿辣子：“嫂子，明天你就去桃花镇，把消息告诉小六子，你就说，我虽然嫁到上峪罗家，但我的心在他身上，请他别忘了我……”
　　 第二天桃花镇逢集，一大早绿辣子就穿戴整齐搽脂抹粉，扭呀扭呀地去了街北头的杂货铺。为了遮掩杂货铺老板的耳目，绿辣子装作买各色丝线，低着声儿把翠姑和她商量的办法告诉了这个小伙计。小伙计双眉一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听明白了绿辣子的意思。绿辣子大声说了句：“钱我付过了，走了！”眼见她扭呀扭呀地走出了杂货铺。
　　 绿辣子回到下峪口，把她和小六子见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翠姑听。翠姑在心里构造了一个杀夫偷情的长远打算，当天太阳落山的时候，领了拴牢一边悠悠地走着一边说着笑着回到了上峪的罗家。公公罗伯弓见小两口手拉手走进大门，就不无抱怨地说：“呀呀，你也招呼一声嘛！从下峪到上峪，几十里山路，多不好走。咱家有的是枣红马，骑马回来多舒服的，何必走路？再说，几个小伙计都在家闲着，让他们接一接有何妨？”
　　 翠姑装出一副笑脸：“爹，我两个说着笑着就回来了，越走劲儿越大，那就……不用麻烦大伙儿……”
　　 罗伯弓见翠姑对拴牢如此热情，打心眼里高兴，就夸着翠姑说：“哎哎，到底是大家闺秀嘛，多懂事理，多会爱怜男人！我们家拴牢娶了你这个好媳妇，真是前世里烧高香了。”
　　
　　 4
　　 这一个晚上，翠姑开始实施堂嫂为她设计的第一个行动方案。
　　 天刚黑，翠姑就到厨房去，烧了半锅热水，说是要给拴牢洗澡。高兴得罗伯弓和老婆捂着嘴发笑。当翠姑把一桶热水倒进木筲里，关了小房门，给拴牢脱了衣服，催他坐进木筲，亲自替他洗了澡，再扶他睡在烧炕（北方人用土坯、砖等砌成的供睡觉使用的长方形土台，下面有通道，连通烟囱，可烧火取暖。）最热的地方。她也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一把就搂了拴牢，在身上不断地摩挲，然后在拴牢的腿裆里使劲地抚摸，惹得拴牢性起，干了一回那种事。翠姑一点瞌睡也没有，不断地在拴牢身上使工夫，还不过半夜，就整得拴牢大汗淋漓稀松软瘫，再也叫不醒来了。
　　 罗伯弓老两口发现新媳妇翠姑越来越善待他的儿子，打心眼里高兴，逢人就说，他给儿子办了一件大好事，他家的日子会因一个翠姑而兴旺发达。于是他再也不对翠姑存任何戒心了，至少不操心翠姑跟她儿子会离婚。
　　 翠姑没有忘记堂嫂给她出的主意，每天晚上都要把拴牢逗一逗，直逗得拴牢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停止。一连半个多月，拴牢实在受不了这种“善待”，就讨饶地说：“翠姑姐姐，咱不来那种事儿了，我瞌睡的不行。”翠姑说：“不能停，必须加紧进行。你妈说来，她想抱孙子。再过几天，我给你生个儿子出来，你爹你妈肯定会高兴的。”
　　 还不过一个月，拴牢就没精打采，走路摇摇晃晃，连说话的劲儿也没有了，整日只想打瞌睡，而且一倒下去就昏昏沉沉地再也醒不来了。
　　
　　 5
　　 桃花镇杂货铺那个小伙计——六子，自从听了翠姑堂嫂绿辣子的传话后，整日慌乱不安，一个本属于他的女人，忽然成了人家的媳妇，他就再也不安心当伙计了。终于有一天向老板提出辞职申请，不过，老板为人忠厚，见他曾熬了两年伙计，辛苦一场，于是答应送他一副货郎担儿，再配少许丝线、颜料以及乡村妇女儿童必需之零碎货物，让他走出杂货铺至少有一碗饭吃。六子千谢万谢，总算另谋了一种职业，有了自己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