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家河洼是个很小的村子，处于三县交界处。因此，那时偷生孩子的女人，穿梭在米家河洼与她村中，在米家河洼村来往频繁，而且村里人自发地对偷生孩子的妇女满怀悲悯，从没有报官举报的现象发生。小孩子们隶属也相对复杂，大人们忙得很，对孩子基本上是放羊似的粗放型管理，只要是吃饱饭冻不着，其他的一些精神层次的引导，就无暇顾及，而忽略了。
　　 八十年代的米家河洼，一条很窄小的土街为界，把小村一分为二，街两边是稀稀拉拉的房屋，一色的矮小灰暗，样式陈旧。两扇饱经沧桑的榆木板子门，下有高高的门槛，有着宽宽的沿儿足有二十公分，可以当凳子坐。大门常常四敞大开着，从街上走，侧目常看到他们人家的日常起居，听到他们很响亮的说话。来回游走的“咯——咯”低沉地拉长声音的老母鸡，在复杂的地面上轻慢地啄着什么；狗耷拉着尾巴百无聊赖地盘腿坐着默默思考；漫长的冬季，有太阳的日子里，可以看到老人坐在马扎子上，衰老的身躯，雪白的头颅一点一点地瞌睡。
　　 米家河洼靠街的东边一个小院里，是秀云的家。秀云有个哥哥叫成山，十几岁的男孩，个子超过了他娘桂红。桂红个子矮小，但声音尖细高昂，而且一笑起来，还有噼里啪啦地花音，就像“二月二”家家炒豆子似的酥脆。秀云她娘大概非常自豪她那与众不同的声音，常常在家尖了嗓子叫：“秀云！秀云！个妮子死哪去啦？”秀云在街上和我们玩儿时，赶紧地“哎！”一声，她即使在街上玩儿得再不尽兴，也赶紧回家；若再不应着，她娘会有更难听的话喊出来。秀云他爹倒挺老实，整天地嘴里抽着烟，沉默寡言的样子。
　　 我一直觉得，全中国的村子，米家河洼的贫穷应该名列前茅。厚厚的土坯墙，进深很浅的堂屋，是我心里永远也忘不了的那种难以启齿的穷。那种穷到骨子里，穷到相邻的地里长得庄稼蔬菜，都要薅一把菜，都要掰一穗棒子，都要拾几朵棉花，等等诸多恶行的那种骨髓深处的贫瘠。
　　 因此，小偷小摸，蔚然成风。大人有村西头的成声媳妇金萍、宝平媳妇玉兰，旺成媳妇金香等，谁和他们家当地邻，自认倒霉。靠近他们那垄庄稼，基本上一半以上不幸沦为人家的收成；而且不仅如此，她们大胆心细，也敢乘着夜色去别人地里偷东西，屡屡得手。
　　 而且，村上这些人不仅偷出了五服的的庄乡人家，还偷自家院里没出五服的兄弟们；甚至婆婆偷摘儿子的鲜豆角，媳妇偷薅婆婆的蒜薹；不出息的男人把个串门的老母鸡偷着宰了炖了，猥琐老头子把拱他家地的小猪崽赶集上卖了，等等案例层出不穷。
　　 因此，晚上攀梯子登上低矮的房顶，掐腰大骂小偷，特指泛指的行为，字正腔圆，满腔愤怒，用地狱一般的怒气抒发对小偷的不满。这种不知传了多少年的登高上房直抒胸臆地独白，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这种口无遮拦的扯七拉八地宣泄，是那时没有多少娱乐的乏味乡村生活的生动调味品。
　　 但即便如此，知道了是谁偷的，也只是上房顶骂一阵子发泄下就过去了。平时见了，还是热情打招呼，聊家常；家里遇到事儿了，还是按村里风俗该帮忙的帮忙，没有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影响感情。
　　
　　 二
　　 村上的小孩子也因为在家里耳闻目睹过爹娘和村上的谁家有过节，明着不敢咋样报仇雪恨，暗地里却使绊子的也常常发生。
　　 成山他娘那天上房不提名大骂了一通，说是有人把她家正下蛋的老母鸡赶到旮旯子里偷了宰了，看到个馋嘴丢鸡毛了，说她家的芦花鸡鸡毛喂了多半年我认得，偷吃鸡的那个挨千刀的吃了糊住腚眼儿屙不出屎来等等的诅咒。而且每一句后面都拖着长音，就像是戏台上的花旦甩着水袖唱戏似的抑扬顿挫；接着又挨个地把小偷的亲娘、奶奶、妹妹、甚至姨娘等祖宗八代的女性挨个侮辱一遍。那时没电视，成山他娘那响亮的声音，在暗夜中随温柔的风清晰地被传递到米家河洼的各家各户人家侧耳细听的耳朵眼儿。
　　 她的精彩独唱足足有半小时，而且一直激情不减，声音洪亮。
　　 事过不久，有天我和金玲一起去割喂鸭鹅的曲曲芽菜。突然金玲说：“小丽，快看成山干嘛呢？”我站起来张望，就看到成山偷偷地把一家刚抽穗的麦苗儿割了一小片。我们和成山离得不近，他没发现我们。他已经十多岁了，比我们高大。金玲偷偷地对我说：“你知道他割的谁的麦子？成富家的！”“天啊！麦子还长吗？”我张大嘴巴说道。金玲就对我说：“咱村都知道，是成富把人家的鸡吃了，他那天早晨偷偷出来倒鸡毛，有人瞧见他了。”“谁瞧见的？”我很好奇地问。金玲很机灵，不说了；大概怕我说出去吧！大概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一直怀着被偷鸡的愤恨，今日瞅准机会也以牙还牙地破坏，让偷鸡者得到报应，小麦减产吧。
　　 后来我离开村子，再回姥娘家时，在路上见过成山他娘，已很见老了。她蓬乱着头发，依旧风风火火地去地里干活儿。我向她问好，她声音依然很大，笑声豪放爽朗。我那天无意中看到，养生排毒的第一个方法不是跑步不是太极，而是唱歌儿。姑且不说那些女高音歌唱家依然活跃在舞台，放声歌唱美好生活；单就成山他娘这种心直口快地登高上房顶咒骂这事儿，心里有气不顺畅，这样一高声骂，郁气排出，酣畅淋漓，心里痛快，压不住火儿，作不下陈病。这点儿上，男人不如女人，很少听说过哪个村子老男人上房骂架的，一则男人嘴笨，伶牙俐齿一般都是形容女人的；二则男人要面子，骂人属娘们行为，他们急了，直接拳头说话。而且因他们日积月累地较女人说话频率低，甚至影响到寿命。村上差不多一家子，都是男人比女人短寿那么三五年甚至一二十年。
　　
　　 三
　　 我喜欢小动物，仿佛与生俱来，姥娘家喂着鸡鸭鹅。为此我之前还写过一篇文字，《姥娘家的鸡鸭鹅》来纪念那段回不去的童年时光。
　　 每年，生蛋的母鸡中总会有几只抱窝的母鸡，形貌枯槁，羽毛脱落，整天“咯咯咯”地叫着，游手好闲地乱逛，或趴在别的母鸡刚下的蛋上不动。我知道，这是母鸡想抱窝了，所谓抱窝，就是母鸡渴望当母亲了，想孵小鸡苗儿了。姥娘就把一个有了破洞的铝盆或搪瓷盆，上面絮上厚厚的柔软的旧麦秸草，把二三十个鸡蛋放在上面，一会儿，那个抱窝的母鸡就主动地趴在上面用翅膀遮住红粉粉的鸡蛋，这就是开始孵小鸡了。
　　 这孵小鸡是个漫长的过程，得经过整整二十一天，这期间，抱窝鸡除了吃食外，全部时间都罩在冰冷的鸡蛋上面，用抱窝鸡无私的体温，促使这些鸡蛋开始育出生命。
　　 二十一天过后，小鸡儿一个个地破壳而出，毛茸茸的，绒球似的，非常可爱。这时候的小鸡儿胃肠弱，姥娘总是给它们蒸小米饭，且用蛋黄拌了，喂它们。喂得仔细，它们长得很快，整天“唧唧”地挤在一起叫。再过几天，就蒸了杂面饼子嚼碎了喂它们，姥娘蒸的杂面饼子，是三合面，豆面米面棒子面羼在一起，贴在大铁锅边上，烙出焦黄的外皮，非常香。我常常嚼了喂它们，看它们仰望着小脑袋，急不可待地样子，有时我把嚼碎了的饼子放在手上，它们用那稚嫩的小喙轻轻地啄我手心，痒痒的，心里很快乐。
　　 长大了的鸡们有着油亮的翅膀，公鸡又有大红的冠子，金黄的脚丫踩在土地上，印出很漂亮梅花。它们白天，在外面青草地上捉虫子、吃草儿；晚上不愿在呆在沉闷的鸡窝里睡觉，就扑棱棱着大翅膀，次第飞上院中的大枣树上睡觉。枣树枝枝叉叉地很多，它们紧紧地抓住树枝，择枝而栖；因此，姥娘家的鸡干净漂亮，绝不像他们家的鸡整天在鸡窝里睡觉的邋遢丑陋，有的甚至还常在鸡屁股上沾着些干涸的鸡屎。这一则是姥娘喂鸡仔细，二则它们休息的地方干净，所以它们也漂亮整洁。
　　 因为它们的漂亮可爱，在众多别人家的鸡混在一起时，我能准确地辨认出，而且还逐个地给它们起了名儿，比如小芦花、一点红、黑红、紫金子等。
　　 孵出的小鸡苗儿，渐渐长大，就像小孩子成长似的，渐渐地进入青春期，就看出公鸡母鸡的样子了。公鸡有着大鸡冠子，而母鸡的鸡冠很小；公鸡的尾巴长，母鸡的尾巴短。母鸡能生蛋，多多益善，而公鸡司晨打鸣嘛，有个足矣。幸存的公鸡没几个，大多公鸡常常被宰了炖了吃下，或被提到集上卖钱。
　　 被姥娘姥爷提到集上卖钱的公鸡，我难过一阵子就忘了，但亲眼目睹过的宰鸡，我会痛哭好久。记得那时旺兴舅舅帮着姥娘干活儿，姥娘炖个油汪汪的大公鸡，送给他家一大海碗，自己留下一小半。而即使那香气真钻鼻孔，姥娘给我留下的香香的鸡腿，也吃不下，我仿佛听到我那可爱的大公鸡在哭泣，我的泪就落下来。因为这，姥娘说我拧古，大概是不知好歹之意，本是吃的食物，看我这样多此一举，而批评我吧。
　　 养鸭和鹅也是我童年的快乐回忆，我最初不知道小鸭天生会游泳。我记得姥娘买了四只小鸭，两只小鹅。同样毛茸茸，只是脚丫和鸡脚丫断开不同的是互相连接着，后来知道，那个东西叫脚蹼。
　　 那天，我出去玩儿回来，看小鸭鹅没在家，姥爷说它们去东边河沟子里去了！我吓了跳，河沟子不算太浅，半大人多深的水，小鸭那么小，会淹死的。姥爷笑了，没事，它们会凫水。我不信，我亲眼看见过一只鸡浮在上面死了，是因为不会凫水所致，我害怕小鸭鹅它们被淹死。等我带着未干的眼泪跑到小河沟时，却见那几个小东西安详地浮在水面上，神态自若。我一颗心落了地，原来，真会凫水哪！旺青妗子正洗衣裳，看我慌张的样子，笑着说：“它们一生下来就会凫水。”
　　 之前，我以为，这小鸭凫水，也应该像我们人类似的学习才行，就像小时候，父母扶着走路，老师教我们识字，不学习，怎么行？这种天生就具有的超越我们人类的本领，让我对它们摇摇摆摆的身影充满敬意。
　　
　　 四
　　 在姥娘家住的日子里，我也偷过一回东西。而且是一个老人的东西。是一束老爷爷卖的粉色头绳，不知你信吗？现在想起来，心里很惭愧。
　　 早晨醒来，不知不觉得想起了这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没有给别人说过，包括父母姐姐，怕挨骂挨打，一恍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老人早已离世，可这件事在记忆深处，想起来就愧疚得不得了。
　　 那年是六虚岁，姥娘说让我学个心眼儿，就在村上念书，读一年级。
　　 村上常有个推独轮车卖东西的老爷爷，不知哪村的，走街串巷的。他胡子花白，驼着背，每走到村头，就摇晃那饱经沧桑的拨浪鼓，叮叮咚咚一响，一下子会汇集很多的小孩儿围上来。独轮车上有拔糖，就是用熬了糖稀再用手拔成扁长条，粘在塑料布上，卷起起来，一条或半条的卖，切成条状的米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还有铅笔，本子，橡皮，小刀等文具。那时家里过得拮据，小孩子除了买必须学习用品，是一分钱的零花钱也没有的。但也难不倒小孩子，使过的作业本啦，废酒瓶子啦，一样也可以易货。可见当时家中的破烂被翻个精光，颠颠地乐着去换东西，一个瓶子可抱三厘米长的拔糖，一小块米花。
　　 那个老爷爷不慌不忙，围上再多的小孩也不怕，他用一个像喂鸡的铁笼子似的把东西反扣着，在靠近他的那个方向开个小门，所有的东西必经过他手。而且他在车把的左右挂有两个编织袋子，是收购废品的。
　　 那天，很桂喜约我上学，那个老爷爷来到村口了，我身上没钱，桂喜有两分钱，说买作业本。我们就一起围过去，桂喜让我去买，她说她看到车子上有粉色的头绳，平时一分钱一尺，那一大束，要多少尺呢？几岁的小孩在头上扎个粉色的头绳，也是很漂亮的吧。
　　 我说你不买作业本吗？她悄悄地说你不用管，到时你在那拖时间，开始买小刀，再说不买了，要作业本。我那会子把那个头绳能从笼子眼儿里偷出来，现在人少。我吓了一跳，那怎么行？她白了我一眼，要不你偷，我买作业本！
　　 最终我买作业本，刚让老爷爷拿了小刀，桂喜已从车后来到我跟前笑笑，看来是得手了。那时穿得棉衣下摆都很肥大，放在怀里是看不出来的。桂喜说不要小刀，要那种带熊猫的作业本，于是老爷爷老脾气的呵呵地笑着，又换过来，递给我。趁老爷爷还没回过神来检查货品，就赶紧走开，后来飞跑，仿佛后面有凶狗在追，也许他根本猜不出两个拖鼻涕的小孩子居然会偷他的东西。
　　 桂喜很义气，给我了一半，我感觉人家功劳大，只拿了大概三分之一。只是我心虚得不得了，藏哪里都感觉有老爷爷的目光，心里忐忑，脸上急出了汗，连棉衣内里都感觉到湿了，后来到底是扔在不远的地里用浮土烂草儿埋起来。
　　 后来我再也没去老爷爷那儿买东西，宁可让别人捎，总担心老爷爷一定会认出的；桂喜倒不怕，有时还会去老爷爷那儿换东西。
　　 小时偷根针，大了会偷牛。姥娘常常教育我，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要拿，宁看贼挨打，别看贼吃饭，老老实实做人，吃得下，睡得着。因此，在姥娘遇到瓜叫人家摘去了，鸡跑丢了只，姥娘也不像别的女人似的上房顶骂，她说，偷来的东西发不了家，致不了富。姥娘这些话，我深刻记下。
　　
　　 五
　　 村里来了个穿得很破旧的女人，据说是家里受灾了，举着个破碗来讨口吃的，米家河洼的人大多热情行善。因此，这人总能在这几十户人家中要到吃的，吃饱了，也能帮着别人剥个玉米棒子皮儿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