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道山梁，从水云峰逶池下来，叫凤头岭。崔嵬的凤头高高地翘着，含情脉脉地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水云峰，长长的尾巴从村庄的后面，一直从村头伸向村尾的溪水和田野上。尾端轻轻一扬，卷起了一个小山冈，叫松树冈。
　　 松树冈盘亘在那里，守护着舟浦的风水和生灵，塑造了一方的风景与人烟。
　　 我丁点大的时候，阿妈说，小孩子千万不能到松树冈上去玩。我问为什么？阿妈说，那里有老虎，会吃人的。
　　 松树冈不高，一面临水，三面临岩，两里见方，地形像一个大面包。冈上长满古松，苍苍巍巍的。那些古松的树冠顶，经常盘着云，飘着霞，一到晚上，就会和着晚风在歌唱。月明风清，歌声似柳溪淌水，悠悠荡荡若仙曲天籁，倘若夜黑风高，便咆哮激荡，仿佛有很多的老虎在吼啸。那时候，我一听到滚滚的松涛，心里就止不住地发毛，老是担心松树冈会猛不冷丁地蹿出一头白额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向村庄扑来。
　　 因此，在五岁以前，我十分害怕暗夜，尤其害怕松树冈在黑夜里发出的那些恐怖的轰鸣声，因而它便成了令我望而生畏的禁地。
　　 六岁那年，“舟浦七狗”组合正式宣告成立。于是，松树冈上的歌声就发生了巨大的质变。不再混沌鸿蒙，不再恐怖诡异，而是天地分开，三才乍现，风光旖旎。
　　 舟浦七狗，是舟浦村七个小学生的团体绰号。七人五男两女，同年生同辈份同学校同班级，从小就终日厮混在一起，黏糊得像穿一条裤子。平时上树偷桃摘柚掏鸟窝，下河捕虾捉蟹赶水蛇，少一人都不行。我们的真名分别叫光海、光伟、光军、光平、光亮、光美和光丽。公社的妇女主任林仙婶看我们实在是太调皮了，每日叽叽喳喳的比吃谷雀还淘气，一气之下遂把我们的“光”字全部都改成了“狗”，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光海和光美光丽两个女的也不放过，舟浦七狗从此成名。
　　 第一次上松树冈，是六岁的春天。大家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阵风般地刮出青石板的村道，雀跃着飞向那一个陌生的世界。
　　 冈上虽有高低起伏，却非常舒缓，仿佛是水牛背。背上古松参天，树杆粗壮挺拔，红甲金鳞，高高的树顶上，虬枝曲梢，青翠的松针一簇簇的，在云朵下摇摆着绿光。古松底下，疯长着杂树茅草，匍匐着地绵和苔藓。临水的峭壁上，一丛丛的灌木和石竹甚是蓊䓤。
　　 开始，我提着心吊着胆，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到了地雷。我总是担心，在那些翠碧森森的草木之中，会埋伏着吃人的老虎。一阵风呼呼地吹过，那些草木就簌簌发响，头顶的松涛就会发出嗷嗷的虎啸。我一听，浑身就竖汗毛，打激灵，头皮发麻，好像摇曳不定的杂林草丛间，有一双凶残的眼睛正发着寒光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待看到其他的狗们，都变成了一只只活泼的猴子吊在树枝上玩耍打荡了，我的心才放下来。很快，我也变成了一只猴子，在草木间跳跃打滚。
　　 是夜，我躺在家中的草席上，头枕着松涛梦见我们舟浦七狗在松树冈上搞了一场演出。我们在草地上唱歌跳舞，猴子为我们吹箫打鼓，喜鹊斑鸠为我们伴唱，长尾巴的松鼠给我们献上了一束束杜鹃花……
　　 我醒来的时候，阿妈拍了拍我的小屁股说，玩疯了！我，尿床了。
　　
　　 二
　　 原来松树冈上没有老虎。
　　 我开心极了。从此，我的童年再无顾忌，松树冈成了我们舟浦七狗的恣意成长的幼儿园。
　　 松树冈上长有很多种树。除了古松，还有经年常绿的苦株树（橡树）、㮦树和石竹，当然还有狗狗刺和紫藤之类的爬地植物。苦株树一到春天就会开白花，到了夏天，树上就结出了一簇簇像绿子弹头似的苦株果，秋风一起，苦株果的颜色便变黄了，村人们把它摘下来去壳礳成粉，做成苦株豆腐当下饭菜。㮦树也会开花结果，深秋的白霜一冻，枝头上的果子就灿烂起来。那些果子豌豆般大小，密匝匝的，红得发紫，成簇成串地把一树缀满玛瑙，味道很甜，往往都会把人的口舌染成紫色。岩边的石竹永远也长不大，春天它们会顽强地在有土的石缝中长出姆指粗的竹笋儿，它最大的用处除了被大人们挖走做烟筒头，就是被我们折来当武器。
　　 松树冈上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松花长在古松的顶上，太高了，我们爬不上，只能朝它看。其它的花朵任我们采摘。阿妈说，松树冈上有两种花，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连碰都不能碰，更不能吃，人畜吃了都会死。那两种花，一黄一红，黄的叫黄花，红的叫红花。我们的头儿狗海是个天不怕，我跟他说了就是不相信。
　　 一天，村子里头号坏蛋“秧地鸭”的儿子“鼻涕狗”到松树冈上放羊，狗海偷偷地往羊儿的嘴里塞了一把黄花。我们趴在草丛中观察，果然过了不久，那只刚刚还在“咩咩”叫的羊儿，便倒在地上一味地抽筋蹬足，死了。鼻涕狗吓坏了，唤来了秧地鸭。秧地鸭看了看羊儿嘴角边叼着黄花，抬手左右开弓就是给鼻涕狗“嘭嘭”地两巴掌，把鼻涕狗的两挂鼻涕都打飞了。那情景，恰似电影里的鬼子小队长在教训犯傻的小鬼子，逗得我们笑痛了肚子。
　　 在那个年代，乡下是没有幼儿园的。但因为松树冈，我们便拥有了一个天然的幼儿园。只要一有空，我们就到松树冈上活动去。我们在那学会了爬树，见识了诸多的植物。追野兔、捕小鸟、捉松鼠腻了，就改玩捉迷藏、抓特务、学打仗，其乐无穷。
　　 最有意思的是去采磨菇。从初夏开始，一场新雨后，松树冈上就会冒出许多蘑菇来。那些蘑菇叫松树菌，红嘟嘟的，像一把把小红伞，撑在松荫下，伏在杂草间，密密麻麻的，仿佛是夜空中的满天星星全部落到了松树冈上，被雨水一滋润，就长出了一冈的童话。每次，我们的竹篮子里大多都能满载而归。收获的喜悦，总是会让我们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唱。未上学前，我们唱《白鹭飞》，上学后，我们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松树冈一直属于我们舟浦七狗的领地，但后来，就成了学校拓展课程的训练营。那时候，学校对学课成绩并不看重，却格外重视素质教育。我们不但要学农学工，而且还要学军。
　　 对于学农，我们一点也不感兴趣。学农时，我们虽然也扛着红旗，一路高歌列队行走在阡陌之间，无非就是到生产队的田地里拔拔草，积积肥，那些活计我们早就会了。学工的感觉有点新鲜，到区农械厂擦镙帽，捡镙丝钉，人挤不下，遂分流一部分到铁器社学轮大锤，或到木器社去刨木板。最刺激的，属学军。偌大的松树冈，成了一个天然的实景大舞台，这里《小号手》刚落幕，那边的《鸡毛信》早就开演；我们刚刚还是乔装《侦察兵》的角色，顷后就要扮成《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栾平，或在下巴黏上一把狗尾巴花演座山雕……
　　 松树冈上，时常飘扬着我们胜利的旗帜，回荡着我们旋旋的歌声。那些景象，羡煞现在缩在温室里娇生愦养，动不动就怕风吹雨打的宝宝们哦。
　　
　　 三
　　 一年又一年，我们像松树冈上的树林一样天天在长大。不曾想，松树冈上的古松，却一天比一天天地在减少。
　　 舟浦的山头山面上，据说原来长着许多古树名木，后来皆在一场大炼钢铁的运动中化为了灰烬。松树冈上的那些古松，原本也难逃厄运，只是村民们怕被破了村庄的风水，才逃过一劫。但是，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它还是因为贫穷而倒在了村人的利斧之下。
　　 那年，村里刮起了一股“养蚕风”，山园上种植了一大片的桑叶树。大队要建养蚕场，集体没有一分钱，怎么办？几个当头的一嘀咕，便把脑筋集中到了那些古松上。受大队指派，我阿爸也磨好斧头跟着众人到松树冈上砍松树。我们当仁不让地去看热闹。
　　 大家选了株稻桶般大的古松，先用锄头挖掉树根四周的泥土，使那些赤色的水桶般粗的树根一条条地裸露出来，然后便轮起亮晃晃的斧头朝树根上砍。那些树根很硬，大人们每砍一斧，只是轻轻地“吱”一声，像打糖人用糖刀削下一小片糖屑来。但凡见到有腊肉似的木片砍下来，我们就去捡，那是松明，可用来燃火种或照明。很快，砍树的人就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们为了添力气，便“嗬哦呀”地唱起歌，边砍边喊号子。待松树扎向四周的细一点的根全砍断了，便砍那条最粗的根，村人们把那根唤作正根。正根快断时，人们便散开了，站在一旁看，当最后撤离的人砍下最后一斧时，大家就齐声喊，倒了！果然，那古松的根部就发出一阵”哧啦啦”响，然后破空排出一股气浪，轰然倒下。
　　 一条站立的大金龙倒下了，苍天顿时露出了一只眼晴，阳光像箭一样火辣辣地射下来，很扎人。三株大古松倒下，五间两层的养蚕场便建成了。但养蚕的事，就像夏天的雨，一阵风来了，雨就落了，待风过了，雨也就停了。
　　 自从有了砍树建养蚕场的成功典范，松树冈遂成了村集体的聚宝盆。此后，但凡大队有事，遂皆拿古松开刀。又一年，大队要购买手扶拖拉机，松树冈上又响起了古松们的悲歌。又是三株大古松惊天动地般的倒下，拖拉机买来了。村里的拖拉机手“大麻子”自诩自己会开坦克，他“突突突”地开到源底弯，那拖拉机便像疯牛一样不听使唤了，一头栽进了公路下的溪潭里成了一头缺胳膊少腿的铁牛。还好，人没伤着，毕竟是开过坦克的，就少掉了两颗黄溜溜的大板牙。
　　 松树冈是舟浦人的宝贝疙瘩，香饽饽自然会惹人眼红。我读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夏天，松树冈上风云骤起。我看到，每天夜里，阿爸就扛起一杆红缨枪，与村人们到松树冈上去。大队长老威头还把村里的一杆大铳抬到松树冈上，整个村庄仿佛大敌当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阿妈跟我说，是邻村的人要来争占松树冈，相当于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幸亏公社及时出面化解，那抬大铳才没有炸响。否则，哼哼，按老威头的话说，那大铳一旦开火，非放倒一排人不可。
　　 这事，硝烟味十足，我们不敢想象。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镜头，怎么会在松树冈上真的重现呢？想不到的是，读初一那年，保护松树冈的战斗，竟在我们的身上发生了。
　　 那是一个秋天，我们从红少兵晋升为戴红袖套的红卫兵。为了庆贺，我们绕着阿妈，每人请村里的裁缝白芙蓉做了一身绿军装。穿上新装的那一天，我们把红袖套往袖管上一套，感觉好极了，遂像武工队一样到松树冈上撒欢。
　　 一到冈背，眼尖的狗丽便发现，有外敌入侵了。狗海悄悄地摸上去侦察了一下，回来就火冒三丈：狗汉奸鼻涕狗居然领着一班外村的孩子来摘苦株果。这还了得！祖国的好山河岂容敌人侵犯。于是，我们便策划了一场伏击战。我们往衣裤兜里塞满松树籽和苦株果，埋伏在他们下冈路上的两侧的草丛里，以逸待劳。当他们嘻嘻哈哈地进入我们的伏击圈时，随着狗海的一声号令，我们便一齐开火。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战后，入侵者逃跑了。我们胜利了，但也付出了血的代价，除了狗美和狗丽，我们全挂花了，狗海的额头被石子开了花，还淌出了血。
　　 狗美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狗海包扎上。狗海激动地握着狗美的手说，沙奶奶，看起来我们新四军要到沙家浜养养伤了。狗美说，同志们，你们来吧，沙家浜就是你们的家。
　　 我们列队走下松树冈，一路高唱：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
　　 尽管我们受伤了，但是我们感到很开心，很自豪。因为在那一刻，我们发现：我们的童年远去了，我们已经成为一群可以守土保家的英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