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老林师傅(散文)
暮色降临,老林师傅坐在阳台上。
他手中的烟忽明忽灭。望一望周围日渐黯淡的灯光,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想起了自己初来乍到时的光景。
东河,是一个村子。座落在河的东岸,县城里许多地名都是根据河水流向取的。河水汤汤,时而急,时而缓,溪上在日暮或是清晨,常见有人撑着竹筏在打渔。村子临着东面的河岸,此一河段是由两条河汇聚而来的,是交汇点,自此始,河道变宽了许多。村子是附近最大的自然村,房子大多建在公路的两旁,是在八九十年代修建的砖瓦房,颇有些气派的。每家每户门前,都根据各自的喜好种了些花木,路旁的水杉高大秀气,添了几分葱茏。
他第一次走过这条新修的马路,油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就认定了。一家小卖部的对面,有一栋房子与村里其他的不同,显得有些落寞。青色的围墙,上面缀着形态各异的尖玻璃,还有半个阳台,大门紧闭。他四处望了望,绕着房前屋后走了一圈,露出满意的微笑,便离去了。
夏日的热气早早地升腾起来,不管不顾的。落寞房子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在小卖部门口聊天的人,闻了声,便停下,齐刷刷地望了望大门,站着两个生面孔。平静的水面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块,总会激起水花的。
陌生面孔是房子的新主人,看着瘦弱的个头,留着小胡子,说话很是和气,见有邻人过来,便主动问好,还分香烟,分的是红牡丹。打过招呼的人,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房子开始热闹了,工人们来来去去的。房子的地基要重新打,长出的茅草有一人高,忙忙碌碌了一个多月,房子没有大动,稍作休整。最大的动静,大概是在院子中间打了口井。当地的习惯,有些人会在家里打水井,可以不用每日去公共的水井挑水。打井出了些状况,第一次打的井浅了,出水太少。再加工一次,终于能出足够的水了,却发现水质不清,饮用是有困难的,依旧要去挑水。
新主人大致是在中秋前后搬入的,选的吉时在凌晨。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听着板车吱呀吱呀的声响,紧接着是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邻人们没有恼,都知道这习俗,是高兴的事。白日里都来打个招呼,主人热情地发烟发糖。闲聊中,大家知道了主人的来历。主人家姓林,是个外乡人,且是个手艺人,估摸着他的年龄,大家便喊他老林师傅,家里的那位就喊老林婶。老林师傅想起第一次搬入新家的情形,似乎还历历在目,脸上露出了笑意。
那个时代的乡村,对外地人是有排斥的。村里几乎没有外地人,都是本村的,或是从周围远处的村子搬来的,用相同的腔调打着招呼。他们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安安静静的。老林他们即使说着一口流利的方言,也是要被另眼相待的。邻人们都诧异老林那一口纯正的方言是如何修炼来的。原来,老林师傅十几岁的光景便跟随着老家的人一起来到了东河一带做小学徒,学手艺。小小年纪背井离乡,虽然有老乡的照顾,但是也吃了不少的苦头。而这一切,相比在老家食不果腹的生活,老林师傅是满意的。当了几年的学徒,老林成了师傅,也开始带徒弟,生活上稍微宽裕了一些。到了成家的年纪,老林回老家找了老林婶,一起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东河,生儿育女。两个人都很能吃苦,渐渐地有了些积蓄,孩子们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们计划要找一处地儿安家了。第一次安家置业是极为慎重的,他们几经挑选,便相中了这一处。靠着大路,是许多村子的必经之路,适合做门店。经过了修整,他们便迁入了新居。他们每日忙碌着生计,没有一刻空闲。
村子的中间,有两条小河流,都砌了石台,时常有人洗洗涮涮,热热闹闹的。清晨,早早的便有妇人提着或者挑着衣服,占个好位置,开始浆洗衣服,偶尔还用木槌敲打。干农活的衣服,尘土尤其多。来的人多了,便有了喧闹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傍晚,从田间挑回的蔬菜也是要放小河里洗洗的,把土和杂质冲走。有时,会挑个水浅的地儿,把一整个簸箕的菜直接泡着,等饭后再来取回。老林婶也偶尔来这里洗洗东西,慢慢地和周围的人熟络了起来,大多的时候会到大河边去洗,那儿的水大,也更干净。
村头有个埠头,穿过小学的操场,进了一弯拱形的石洞,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下,便可见两排高低不一的石台。未曾考证过何时修葺的,一块块不规整方形的石头组合而成,曾经是码头。时过境迁,没有了船运,埠头有了新的功用,成了一村人洗物件的好去处。夏日最是热闹。太阳出来的早,埠头没有遮挡,即便戴着帽子也是热的。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早早地来。果然,大家想一块了,人多的时候都得排队。有许多半大不小的孩子是跟着大人来干活的,等是最愿意的。他们便撒欢去了,挽起裤管,下河摸鱼摸虾摸螺蛳。深一脚浅一脚地翻着石头,把泥沙杂物带了起来,下游的水变得浑浊了,有性子躁的便扯了大嗓门吼孩子,有的调皮蛋完全不理会,自顾自地闹着。夏日里,老林婶也是带着孩子一起洗衣服的,孩子们也慢慢地玩到了一块。
老林师傅已经不再带学徒了,曾经的手艺在现下已然没了市场,许多同乡人也已渐渐地离开了这个小城,回到了老家。老林师傅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脑筋是活的。他看上了一门新的手艺,且找人学了做酱的手艺,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创业。
老林师傅搬入新家后,不时地给邻居们送点自家的酱,一来二去的,大家变得熟络了,产品的口碑也传了出去,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好。邻居们也和气的,时常夸老林师傅人好,给他们家送蔬菜、送水果。马路的后面有一大片平场,春日是最安静的。村子里的人大多以种地为营生。盛夏时节,田地里十分热闹。葡萄熟了,田间的路上一早便堆着摘好的葡萄,一串串光泽鲜亮,品相味道好的,价格自然也是高的。忙碌的身影里带着欣喜,一年中大半的收成都在其中了。村里常驻着一拨收购的商人,每日在称上走过的有好几吨。冬日里也还有一番热闹的,葡萄架下种了许多大白菜,颗颗饱满喜人,与北方的大白菜不同,此地的大白菜风味甚佳。经霜之后,带着丝丝的甜味,口感清爽。近年关的时候,大蒜也长成了,成捆地被装运了送往市场。不知为何,此处的水果蔬菜口味都比其他地方更甚一筹,农人们自然也是知晓的,谈论时,不自觉地显出了骄傲来。
逢年过节的时候,最开心的要数那几个孩子了,老林婶的厨艺太一般了,而邻居家的又太可口,时常被飘来的香味馋得流口水。邻居们知道他们俩每天都车轱辘一般,也不会做什么节令的食物,清明前后的艾馃,端午的粽子,冬至的芝麻馃,过年的各种丸子,每年都轮换着吃,从未短过,那时没有冰箱,有时甚至来不及吃完就馊了,实在是可惜。
老林家送货,最早是用老式的自行车后面架一个大竹筐,左右各一,筐很深,可以装不少东西。筐是老林师傅自己编的,时日久了,但手艺还未生疏,偶尔还修补修补,用了许多年。不久,自行车淘汰了,换成了三轮车,载货量更大了,他们夫妇每日忙碌着送货,孩子们常常在夜幕中去村口等他们。几年之后,三轮车换成了小货车,老林师傅在村上越来越有名气了。
他爱喝酒,不仅仅自己爱喝,更喜欢和朋友一起喝。夏日的晚上,忙完了一天的活,邻居朋友们陆陆续续地汇集了来,他们在桌上不是推杯问盏的小酒怡情,而是喧闹着海喝。杯子若是嫌小了,便直接换成饭碗,大口地喝着,啤酒瓶在一旁堆积成山。有人笑言,对门小卖部家的啤酒有一半进了老林师傅的肚里。玩笑归玩笑,但是那些时日里,老林家确实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常,加之老林待人随和,懂得吃亏是福,大家便喜欢来闲聊。吹着各种见闻,也聊着各种时下的热闻。此番情形持续了好些年,直至老林师傅身体健康出了状况,需要戒酒,才渐渐地把场子散了。但酒还是喝的,只是不能像年轻时那般凶。
听传言,老林是神算子,并非算命,而是算帐。你随便出个算术题,简单的加减乘除,或者混合起来,老林都能迅速地算出答案,且不出错。他小学还未上完,心算不知是如何学会的,朋友时常拿了账目考他,从未被考倒。
大家喊他老林的时候,其实并不算老,四十不到的光景。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老林在这扎了根,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迁入新居不久之后,老林在门前的空地上扦插了一枝杨柳,细心地浇灌,便成活了。孩子们也时常随着他一起照看那棵树。古人是“桃李罗堂前,榆柳映后檐”,老林家是反着来的。屋后已经种满了桃李,虽不是自家的,却也是眼中可见的风景。堂前的空地是荒着的,老林便随意地插了根柳枝,恰好沿着小河,也是有意境的。柳树的枝干已经是深褐色了,刻下了时光的印记。老林的小胡子依旧,头发多了些白色,体态有了些伛偻,也有了慢疾,身体大不如前。孩子们一个个地大学毕业了,留在了外地,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时常望着柳树对旁人说:孩子们大了,一个个像被鸟叼走了!话语中有调侃,也有些凄凉。
老林师傅已经名副其实了,他吐了最后一丝烟圈,熄了烟头,习惯性地再踩一脚。他直了直身子,看看阳台上的酱缸,之前的生意已日渐萧条。但自己没有退休的计划,需求在不停的变化,他又看到了新的机会,要继续他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