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天气温猛地跃上三十度，像是预兆，又像是为5月立威。它说：别以为我这个春天给你留不下深刻印象，别以为春天尽是花开花落两由之，别以为春天只有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里有个前提。就在之前的二十三四号一场霜冻，刚出土的玉米和出苗有些日子的春小麦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冻害，有些刚坐果的杏子也被冻掉。昨晚坐在小桥头上抽烟的邻家王叔还说他家麦子冻黄了叶子呢。西北的天气的最大特点其实是阳光太亲热，尤其随着气温升起来那种强烈的亲热时而会像针扎一样让人铭记。上午浇水，顺便把小路上过水的小桥修理一番，算是轻松了一下。午休起来跃跃欲试想把昨天剩下的一些围网工程做完，奈何太阳光把长袖、太阳帽下的我刺得生疼，只得逃避进家。唉，有活干的日子真是安然不了。只要走进眼里的活，就想早些把它干利落了。昨晚浇水，本来不用看的，但一夜没躺踏实，十一点看了回，两点多又看了一次。过去没发现，干农活还会有强迫症。不晓得是不是病。设想好干几小时休息几小时、读书几小时写东西几小时的规划，在一件件农事面前全成了“一样活不干完（或告一段落），誓不罢休”。果如曾家兄弟看见了就说的那样；你这个“农民”比我们这些农民还能干，我要有你的待遇拿着，才不整天风吹日晒地回来翻土坷垃呢。
　　 我笑笑没说出来；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但我承认，我确实是个带引号的农民，许多种植技术都得边问边学，边试边干。
　　 四月一日早上离开成都，3日回到老家到今天，可好整整一月。刚来晚上睡下还得插电褥子，坐在家里还得穿上冬天的衣装；杏花才努咀儿，苹果梨树枣树桃树都毫无动静，麦子刚破土，乡亲们才酝酿种玉米的事儿；西风正劲，吹动着杨柳吐芽，冰草显绿。就这一个月，一切都变了。冬装终于被搁置起来，全程看着怎样一个“花裉残红青杏小”，桃花雨已然飘落，玉米都已经齐整整地站在地里，连我十六日在空闲地里种下去的胡麻都已经绿得密密麻麻；榆钱儿经历了盛开成熟，这几天已经播撒得到处都是；这一次水一浇，估计我种的菜苗苗也该欣欣向荣地与其他草木争欢了吧……这个月我的整个日程就是农活，平地、种植、修整树木、拉立围网……哎，好像没干什么啊，这个月怎么如此地累、如此地浑身僵硬生疼？手裂了已经渐渐愈合，腿伤了皮肤已经痒痒（生长），腰、腿等骨节儿确实没有曾家兄弟他们那么自如。到底，他们天天干，年年干，适应了。而我还在适应过程中。
　　 确实我不是他——好多地方并不如他们啊！
　　 人间四月正芳菲——过去是走马观花地看看花望望水瞧瞧绿就放胆炮制，力图笔下生花；而今我真正沉浸在四月芳菲，伴随它的生发、成长、盛大、萎靡、消散，却没那么多才情写它了。固然一劳累就迟钝，思想断路；也怕我的笔不能写出它的伟岸，比如各种幼小生命都那么坚强，像冻害里的杏、玉米、小麦等，它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并跳跃着它们的步伐；我怕我的文字无法表达它们确切的情愫，草木无言却各领风骚，比如花儿们争妍斗艳，比如青绿各自展颜，比如每一个生命从地里钻出来给人的惊喜，比如新栽植的桃树细杆上终于顶出一个苞苞继而吐出一点儿绿来……它们用花语绿言解构每个时辰的意境，它们用色彩缤纷告诉天地化育万物的精神。而所有的化育都在无声当中，震动的让人心颤得都是每一个早晨与前一天的截然不同……
　　 在这荼靡花事将了的暮春之时，我又觉得这个月的生活并不简单。从拿起铁锹走进田地的那一刻起，我便没了城里的“干净”、单位时的刻板与一般文学爱好者所有的触景生情。景太普通，太普遍，已经无法拨动我的心弦、无法感动我在劳累中只顾得吃饭休息的激情。唯一记得的只有这是父母留下的土地，不能将它们荒芜、不能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弃置不理。而给我动力鼓起我面对一个个小小艰辛的勇气的，是从奶奶到爹妈等亲人在这个故居内外留下的朗朗笑语，是他们印满田地的步履，是那些他们曾经坐在下面乘凉聊天的老树，是那些他们亲手耕种过财富、从中得到养育全家粮食的无言的土地；是那棵有些委屈的大果树－－好些年没经管它已经枯干了几处枝条，是那两株大杨树－－我眼见得爹妈亲自栽种而今连天接地、我总以为他们会从云彩上悄悄走下来，开门进屋……只有把情感种植在大地上，只有把心意根植在松柏槐枣丁香这数十棵小树上，才能表达我报答之万一——啊，子欲孝而亲不在，所谓的报答，也只是继续他们的事业，聊以自慰而已。
　　 劳作是最简单的事情，简单到只要看着一个方向可以踢出一条笔直的线条来。这个月的中旬有近一周我去帮妹妹种植玉米。驾驶机器的妹夫伤了，只好手工种植。近一百亩，要用画线、种植、压制三道工序完整地走出来。我从最轻的压制迅速接过了最重的画线，三天之后不知不觉中握那个画线铁家伙的双手拇指食指关节裂开深深的血痕。当我在旋耕机耕作后没脚深的松软地里走出一条直线的时候，得到请来帮工大嫂在妹妹前的表扬：你哥可不像个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城里人啊！
　　 我出身农耕，城里只是工作场所，本质就是个农民哇。我抹一把汗，站在地埂边咕咚咕咚喝干了一杯茶水。
　　 比一般农民还要能干呢。
　　 没办法，生来就是干活的人。这不是我发明的词语。记得有人讲：今天城里人往前数三代，有多少人不是农民？只是太多人忘了自己的本来出身，或者羞于表明自己的真实出身罢了。
　　 劳动光荣，只有迈着疲惫的步伐，回望一天完成的种植田亩的时候，那种由成就感里生出的笑才是会心，坐在电动三轮上迎着清风往家走的心情才叫舒畅，那种大碗吃饭的感觉才叫痛快……由极其疲乏到完成种植任务轻闲小坐，由面对没有尽头的田野到种完最后一趟，眼看阶段性劳作任务的结束，这种轻快与高兴，只有走过才能体味。父母在世的时候，虽然每年暑假要回来帮着干一点活，但如此完整地参加种植，却是头一遭。
　　 辛勤劳作中行走4月风光，次第与杏花粉，梨花白，桃花红相遇，再在风吹杨柳、大地渐绿的变化里略略体会，便顿悟什么叫享福了。有福之人便是种下春天，浇灌瑰丽，洒下汗水，畅望生长的人啊！而今能有几人会有这样的机遇、条件，还有些微的毅力呢？
　　 白居易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看来一千多年来的时令并没多大改变。地埂上的桃花正在飘落，为暮春送行。接下来的沙枣花将迎来端午。躬耕田亩，见识的都是最本原的东西，得到的都是带根气的物象。这亦算是付出得到的回报之一吧。付出有限辛苦，得到清静、纯朴、生机……不止一个人问我，单独待着寂寞孤独、害怕吗，我的回答都是不，一切都很正常，很符合我想要的意境。在这里，我天天看见摆在中堂桌子上的父母，我陪着他们，他们也陪着我，这正是我从小到大一直追寻最珍贵的环境，怎么可能害怕孤独？
　　 刚走出门去，刚浇过水的田园里氤氲出一股少有的地气——莫非是提前到来的盛夏之气？金黄的月牙暗淡了晶莹闪亮的星光。好像桃花瓣儿飘落在身上，似乎能听到庄稼叽叽喳喳的夜语。远处闪光的是浇水乡亲的手灯，谁家的看家狗狂吠着谁的影子。渠里急急奔流的水发出咣荡咣荡的声音。有女人喊自家的男人：快放水哇，轮上咱家的地了。
　　 做一个农人，无数自由之外，必须不分白黑不避风雨地伺弄好庄稼。
　　 像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样生活，不仅要度过一个四月，还得度过春夏秋冬的每个季节，适应从种到收的每个生产环节。
　　 生活从来不会只有4月芳菲，还有很多严冬与酷暑。四月也不仅有春光芳菲，还有霜冻风沙。
　　 乡村四月告诉我：你有一个好的开头，如果没有好的坚持，那就不会有好的未来。
　　 我告诉四月，我会努力学习，努力坚持，争取把好的收成拿到手。
　　 再见，四月。无论我有没有好的明天，我都要感谢你在给予我磨砺的同时，给我的享受与获得。
　　
　　 2020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