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且陪野老酬天数”，李之仪的诗句，几多无奈，几多宿命。我想起母亲，还是离不开“陪”字，甘愿陪得母亲笑，陪得母亲口口声声说“儿好烦”。
　　 今天是第二十个世界读书日。因一个“陪”字，我突发感想，生出一个大胆的灵感。
　　 虽然平常每天抽空都读点书，而今天这个日子，我想，应该有点仪式感，不是做样子，是想贪婪一把。我特意从以前看过的旧书里，拿了三本散文读物，想把陪母亲的时光填满，填充上书卷气。有王京科老师主编的《精美散文读本》，梁晓声先生的作品自选集《心灵的花园》，还有一本当代女作家黑孩女士的心路历程篇《夕阳又在西逝》。这些文集都是我喜欢的，想去陪伴母亲时，好好翻翻。
　　 乡下家里只有我与老母亲，早晨我们娘俩吃完饭，收拾停当后，母亲早早地就来到堂屋门前的厦子下，坐在母亲专有的藤椅沙发上，开始很有规律地抽起烟来。抽烟，是母亲一辈子的“恶习”，可在儿子眼中，挺富诗意的。我今天也格外勤快，把圆桌搬到院子的老椿芽树下，把备好的三本书放在桌上，母亲眼睛盯着，似乎想伸手翻翻，抑或想看看书名。
　　 马扎一个，自制的槐花茶一杯，一件褥巾搭在腿上。凑到母亲的藤椅边，开始以实际行动投入到世界读书日的活动中来。
　　 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满满的，暖洋洋的，铺洒了一地。身旁的盆景映山红虽然花已脱落，但细绒的叶子依然散发着幽幽的绿香。隔壁家高大的梧桐树上，开满了紫白色的喇叭花，小鸟在树上发出动听的叽叽喳喳鸣叫声。我们娘俩一个晒着太阳吞云吐雾，享受这时光的静好；一个手捧着梁晓声的《心灵花园》，沉浸在心灵鸡汤熬制的书香里。
　　 我惬意，只要有书，便唤来不一样的景，摆上书本，情调就不一样了。我看一眼母亲，也希望她和我一起享受这有书有风景的美妙时刻。
　　 读到《献给父母的花》，书中谈到作者写小说《父亲》《母亲》的初衷，说到希望由写自己父母的方式，为父母立下平实温馨的小传。后面，作者引用的一首外国民歌打动了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亲爱的妈妈。我没有礼物，送你一朵鲜花。这鲜花开在高高的山上……”
　　 我看看母亲，想到后天就是母亲八十九周岁的生日了，我抬头看了身边沙发上的母亲，奇怪的是母亲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我。我问母亲，怎么这样看我？母亲说，看读书呢。我似乎有了灵机一动的想法，何不让母亲陪我一块读书呢？
　　 “陪读”，再辛劳母亲一回。在我经历的那个年代，还真没有“陪读”一说，家里几个孩子，读书是孩子自己的事，母亲操劳家务，哪有心思陪着孩子读书的啊。让老母也享受一下陪儿子读书的滋味吧，我这样想。
　　 我陪着母亲，母亲陪着我。想起一句话，你陪我长大，我陪你慢慢变老。这是一种决心和浪漫的交织，可我更喜欢纯粹的浪漫，我要母亲“陪读”。
　　
　　 二
　　 之所以有这个想法，因为平时都是陪母亲唠嗑看电视，没时间读书。想读书都是等母亲休息后才有个机会。母亲虽然没有跟我说话，打扰读书，但心里的确想与儿子唠嗑，这是我知道的。因为母亲最不喜欢寂寞，所以一直用似乎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很想跟儿子说话了，嘴唇蠕动着，还是憋住了。说什么？真的无语啊，不是代沟，是找不到可以让母亲喜欢的话题。
　　 为了排解母亲的寂寞，也不影响我的“隆重”读书日，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把母亲的藤木单人沙发挪到我的书桌旁，让母亲“陪读”。母亲耳不聋眼不花，我以唠嗑的名义把母亲“请”到我的书桌旁，我与母亲边唠嗑边读书，我为我的聪明之举暗暗高兴。巧妙地请，母亲似乎很满意，或许她也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我把母亲喜欢的烟和糖放在书桌上，一场特殊的“陪读”就这样恰到好处地开始了。
　　 我要用书声琅琅给母亲一个最美的满足。
　　 默读，换成了轻声朗读，这是二人世界的最好沟通方式。打破读书常规，我从三本书里面做选择性阅读。先给母亲剥块糖吃着，边唠嗑边寻找合适的文章。我选择了《心灵的花园》里一篇小说《母亲》，我粗枝大叶地把故事梗概说了一下，跳跃着选读给母亲听，只要看母亲脸色好，我就来个深情朗诵，我心中美滋滋的，这算是提前送给母亲的一份带有书香的精神礼物啊。
　　 母亲并不追究故事情节是否具有连贯性，听得有滋有味，眼睛专注在我的书页上。我想，可能只有翻阅着，就是母亲的喜欢。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可能就是一晃而过的飘叶，看着飘叶垂落也是生动。
　　 “……在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我觉得那是一种凝视……”当我读到小说中的母亲，每天回家做完了晚饭，哄孩子们入睡后，又织补破烂的衣服时，我的母亲却接上话茬了，说：“你们兄妹五个，小时候可没有饿着冻着，也没有叫你们穿破烂衣服，是不是？”我说：“那是，您老两口和爷爷奶奶都很疼我们，就是您和爸爸穿破烂也不会让孩子们穿的。”母亲说，最舍不得吃穿，最勤俭的，都有点抠门了的，就是你奶奶了。母亲来到兴头上，就说了一段奶奶以前省吃俭用的故事，边说边夸奖奶奶是个大好人，说婆媳关系很好，才敢说奶奶的风凉话。我顺口也夸奖了母亲一句：“您也是个大好人啊！”当我说完这句话时，母亲那满口没牙的嘴，哈哈地笑个不停。
　　 我想，母亲陪读的效果出来了，读书是为了舒心高兴，陪读当然也不能枯燥乏味。陪读的母亲高兴了，我还有什么比母亲高兴还更好的事呢？
　　 读书，让母亲走进了她曾经的生活，唤起了生活的温暖回忆。阳光，从树隙斑驳地洒落下来，碎碎的光，映在六母的脸上，从未有过的表情，就像春暖小河的薄冰在悄悄融化。母亲手指夹的卷烟，缓缓地燃着，袅袅的烟雾，飘去亲吻着碎光。我将手机按下录音键，想留住母亲和我的对话，我要分享给兄弟姐妹，可我就怕最小的妹妹“挑刺”“找茬”，跟我追要母亲的“陪读费”……
　　
　　 三
　　 母亲是一本丰厚的无字书，她用自己一生的言行教给我们无限的慈爱，也教给我们如何去奉献爱，今天我们要用爱去回报母亲，读书给母亲带来快乐，就是传递爱。我更不想让回报母亲爱的机会溜走，不顾母亲是否劳累，继续母子读书。
　　 “在北大荒，我吃过大马哈鱼。肉呈粉红色，肥厚，香。鸟苏里江或黑龙江的当地人，习惯用大马哈鱼肉包饺子视为待客的佳肴……”读到这段时，母亲又打断了我的朗读，说：“当年跟你爸爸在北大荒时，可没少吃了鱼，你爸爸最会摸鱼。”我说：“妈，你吃过大马哈鱼么？”母亲说：“反正是鱼，谁知道是什么鱼啊！”母亲脑子里对鱼做着回忆性的搜索，一点没有老态，手也在做着动作，类似捉鱼的手势。
　　 由于小说的文字比较多，我只能挑拣母亲感兴趣的章节读。我问母亲，听得怎样，母亲说：“这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家家穷，现在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的，你们这些孩子都没有受过罪，现在你们多享福啊！”我说，还是共产党好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咱们今天的好生活。我给不识字的母亲讲起大道理来了。
　　 可别说，母亲倒是能听得进去，说：“就是啊，全托共产党的福！”我暂时放下书，和母亲谈起读书心得来，我问母亲，感觉好日子都好到哪里，母亲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你看现在，国家每年都给老人发钱，还让住上了新楼，旧社会哪里有啊，想都不敢想。”说着就撇一下嘴，似乎是在唾弃旧日子。我说，新社会，一年更比一年好了，您老人家可要好好活着享福呢。母亲哈哈大笑，合不拢嘴了，说：“是啊，可是要好好活着，只要有烟抽，有糖吃。”母亲三句话不离“本行”啊，一辈子就是喜欢烟和糖。其实，在母亲眼里，幸福很简单，很容易满足，这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啊。
　　 母亲不喝茶，我赶紧给母亲点上一支“中南海”，让母亲“神仙”一会儿，因为“陪读”也累啊。这是我在驻京期间给母亲买的十元一盒的最便宜的烟，因为是“中南海”，母亲觉得很自豪，而且逢人便“炫耀”一番名牌。我也倒上一杯茶，边饮边找读书的话题。我顺手拿起《精美散文读本》，有一篇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虽然里面也有母亲知道的荠菜，豌豆苗，婆婆丁（蒲公英）等，但念文字恐怕会成母亲的催眠曲了。我又拿起黑孩的《夕阳又在西逝》，从目录里发现了一篇《过年》，因为以前读过，我就把作者小时候过年妈妈包饺子往馅里放钱币的一段读给母亲听，母亲听得津津有味，中途打断接话茬说：“你们小时候，我和你奶奶也经常给你们包这种饺子，往里面放一分贰分的钱币，谁吃到带钱币的饺子谁有福。”
　　 母亲说的这些我是知道的，那时老人灌输的“饺子”文化，就是谁吃到带钱币的饺子谁有福，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我跟母亲说，小时候我也吃到过带钱币的饺子。母亲答话也快：“要不你现在有福呢，全家人就是你吃国库粮。”我说，现在不都吃上白面馍馍了么？母亲说：“反正你有福。”我笑道：“这不都是托你老人家的福么？”看出来了，母亲脸上洋溢着幸福感，阳光射过来，融进了母亲脸上深深的皱纹里。
　　 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这个话似乎不应该从现在的我嘴里说出，但我还是要说，母亲总是以感恩的心看待日子，教育孩子，一辈子不改的品性，让我们兄弟姐妹终身受益。
　　
　　 四
　　 读书读出了新花样，有声阅读，对我而言，这是读书日带来的创新，是母亲带来的灵感。陪读，陪出了新稀奇，文盲母亲“陪读”，陪出了风趣和快乐。
　　 为了逗母亲开心，我刻意问母亲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我说：“妈，您说读书好，还是抽烟好？”“抽烟好！”母亲似乎是在抢答。我说，为什么？母亲说：“你知道你妈不识字，还要问，妈从小抽烟习惯了，想不抽都不行。”我说为什么小时候不上学呢？母亲说：“旧社会哪有女子上学的份，想读书也没地方去读啊，不过解放后我还上过识字班呢。”
　　 闲聊，唤起了母亲清晰的往事记忆。我说，母亲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了。说到这，老母亲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后说，一共上了不到几天，都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后来又都忘了。我知道这是解放后，为了扫除文盲，全国各地都在办不同形式的识字班，像母亲这样的文盲十之八九也都学了三五十个字。
　　 我问母亲：“我平时读书看书您不嫌烦么？”母亲说：“不嫌烦，习惯了，因为你爸爸就是个读书迷。”我知道，父亲在世时，平时读书读到有话非说不可的时候，也跟在身旁闲坐的母亲聊两句。实际上母亲在父亲的熏陶下，早已习惯了“陪读”生活。所以，在今天的读书日，母亲的“陪读”就不显得那么意外了。
　　 我忽然产生了个奇异的想法，于是我跟母亲说：“我写了一篇咱娘俩的故事，想念给您听，怎样？”母亲说：“好啊，在哪里了？”我说在我手机里呢，母亲有些诧异，摸不着头绪。我接着打开手机，将我前几天发表在江山文学上的关于我侍候母亲的《陪伴》点开，让母亲“过目”，母亲说：“儿子念给妈听听！”我给母亲剥开一块糖放进嘴里，母亲边吃糖边像模像样地把头探过来，我挑三拣四地给母亲读起来。读了大半天，我问母亲写的故事怎样，母亲说：“你说的不全啊，你除了给妈洗脸洗脚，还给妈洗衣服来着呢，你怎么没说呢！”我也为妈听得仔细笑了起来，我忙说，是，是，是！
　　 时间不知不觉间，快到了做午饭的时候，母亲的午饭不能马虎，我说母亲，晌午了，到“下课”的时间了，母亲笑哈哈大笑说：“我也觉着饿了。”我先给母亲一个香蕉在院子里吃着，我立马下了厨房。
　　
　　 五
　　 今天是读书日，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了不识字的母亲喜欢“陪读”，这既赢得了我读书的时间，又能陪伴年老的母亲，这叫磨刀砍柴两不误。而且，一人读书乐一人，读书陪读两人乐。母亲高兴，我也高兴。
　　 我忽然想起了明代于谦的《观书》句子：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如果有尘，那也是和母亲相忆曾经的风尘往事，忧愁和快乐，都很亲切，因为属于我和母亲的世界。世界读书日，也是我走进母亲的世界的日子。读书的境界，就在于从书中找快乐，看到了书就像遇见了亲人朋友，毫无杂念，倾心去读。我想，于谦只是得到了一份快乐，而我，因为有母亲的“陪读”，多了一个真实的“故人”，除了手中的书，还有陪伴于身旁的老母亲。原来幸福就这么简单，幸福就是母子相伴。
　　 读书日是起点，也是新开端，后天母亲大寿后，我想借着喜庆，借着读书日的余温，在和母亲一起的日子里，继续让母亲“陪读”下去。
　　 饭后，我起身收拾书，准备休息，母亲以为我要拿走这些书，按住说，别拿走，下回接着读。我答应着，开玩笑说“且听下回分解”。就这么一次陪读，母亲还上瘾了啊。我扶着母亲说，喜欢闻书的香味，我给妈放在枕头下。母亲一个劲地点头。
　　 那日，我把母亲“陪读”的录音和视频传给小妹，小妹一个“哼”字就跟我讨债了，我忙答应出点“陪读费”，这才平息了一场“陪读纠纷”。小妹的意思是我累着母亲了，是出歪点子。
　　 “陪读”刚刚开了个头，愿母亲在有生之年，总是陪儿读书。下次让母亲唱“好呀么好儿郎，背起书包上学堂……”
　　
　　 2020年4月23日于界首，2020年5月2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