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不敢回忆，却每一次情不自禁的回忆，都会引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直死死对准我的枪口的枪声响了，倒下的却不是我，而是那个拿枪死死对准我的人。
　　 她倒下了，倒在一汪鲜红鲜红的血泊里。那时候，古城山海城郊外凤凰山上快要落尽的晚霞，正照在她那张秀美的脸上。那一对浅浅的时隐时现的两个小酒窝里，也盈动着落霞余辉的光影，使得她嘴角边上浮动着的一丝冷笑，本应该是仇恨的冷笑，却也隐藏不住她心底一直深藏着的脉脉柔情。而她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却突然变得血红血红，一团复仇的怒火，直直向我喷射过来。可她的嘴角却一直在激烈地颤栗，她知道她在轻轻扣击板机的一瞬间，复仇的子弹就会射穿我的脑袋或是我的胸口，这应该是我对她无情背叛的应有惩罚，是我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我应该以我的血偿还欠下她父兄的血债。我没有可以为自己辩驳的理由，尽管我肩负的使命使我不得不这样做，但是我对她的背叛和愧疚，是永远无法逃避的。我用我的背叛彻底埋葬了我们的爱，我无法躲避她对我的惩罚，所以在她用枪口对准我的时候，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在我轻轻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又深情地望了她一眼，用我悲凉又坦荡的目光向她做着最后的告别。我甘愿死在她的枪口之下。
　　 枪声响了，我却没有感到身上有疼痛感，我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她掉转枪口，把枪口对准了自己。那一瞬间，我看见她那一双红红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含着泪花，那转动在眼角边上的泪花，反射着火焰般落霞晶莹莹血红红的光照。眼神里却飘动着凄凄楚楚的悲凉和忧伤，那悲凉和忧伤却又似燃烧的一团烈火，那烈火猛烈地燃烧着，却又忽然被凤凰山上刮下来的一阵呼啸着的山风，熄灭得无影无踪。
　　 当我看见她忽然把一直死死对准我的枪口，对准自己胸口的那一刻，我似乎想大声喊叫，又似乎想扑上前去抓住她转向自己的枪口。然而，我却一动也不能动，脚下像钉子被死死钉住了一般。身子动弹不得，只把大大睁着的惊恐的眼睛，惊恐地盯住她……
　　 她倒下了，倒在了从她身体里不断涌流出来的鲜红鲜红的血泊里……
　　 凤凰山下的那一片青草地，也被她的鲜血染得血红血红的……
　　
　　 二
　　 那一次，也有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那时候我正在果戈里大街的一面墙上贴一幅漫画，漫画的右面画的是一个日本官，笑容可掬地把几粒糖果塞进一个小女孩手里。漫画的左面，画的是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把一个中国孕妇的肚子挑开了，一个鲜血淋淋的女婴，被挑在刺刀尖上。旁边是几个血淋淋的大字，日中亲善，东亚共荣。
　　 “小子，我一直盯着你。”一个瘦高个子警察，嘿嘿地冷笑着，把手枪的枪口对准我的脑袋，瞪着细眯眯的红眼珠说，“那几天在道外北七道街市场，领几个人撒传单的，是不是也是你干的。反满抗日分子，还是个小头目吧。这回你可跑不了吧！小子，跟我到日本宪兵队走一趟吧。我也有一年多没领到奖金了，也是该我发一笔小财的时候了。日本人一直在寻找弄这个漫画的人。每个区的大街上，都有这种漫画，日本人都气疯了，重金悬赏好几个月了，也没抓到半个人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该着爷爷走运，偏偏叫我碰上了。把双手举起来，跟我走，动一动，老子就崩了你！走！”
　　 我只好举起双手在前面走，一边在心里寻思怎么能逃脱，是不是猛地回过身去夺下他的手枪，还是冷不防把头向他身上撞去，撞他个大跟斗，我乘机逃跑……
　　 不知道这个黑狗子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还是瞎咋呼，他一边押着我往南岗的警察局走，一边不停地大声警告我：“小子，你别想耍滑头。你敢动一动，我就打碎你的狗脑袋，叫你立马去见阎王爷。老老实实跟我走！”
　　 我心里清楚，近一个多月以来，我们救国会决定配合山上抗联队伍的行动，发起宣传论攻势，用传单和漫画的形式，揭穿日伪在报纸和电台上大肆宣扬的“日中亲善，东亚共荣”的真相，唤起更多民众的觉醒，已经给日伪当局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和极大的混乱，日本宪兵队和伪警察局，出动了大批荷枪实弹的全幅武装人员，进行全城大搜捕，本来救国会的领导层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已经下令暂停行动。我却没有认真遵守组织的决定，因为手头上还剩有几十张漫画，就想乘人不备时，把剩余的漫画贴出去，却没曾想，在教堂街的一面墙上张贴最后一张漫画时，被那个瘦高个子警察发现了。
　　 日伪当局早已气急败坏，疯狗一般地四处搜捕，也没能抓到我们一个人，却偏偏叫我碰到他们的枪口上了。他们会拿我做突破口，抓到我们更多的人，我当然宁死也不会当叛徒，不会出卖组织出卖同志。可是，我毕竟才十九岁，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又是家里的独生子，爸妈将来还得依靠我给他们养老送终，我不能就这么白白丢掉性命，就算跟这个瘦猴警察拼个你死我活，我也不能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跟他被带到警察局去。于是我便在心里寻思，前面就是教堂街和雨阳街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就在十字路口转弯时下手。
　　 也许是这个老奸臣滑的瘦猴子警察看出了我的心思，也许是他看见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的转弯处，提高了警惕，又把对准我后脑勺的枪口使劲顶了顶我的头警告说：“小子，别想耍花招，老老实实的，我会留你一条命，动一动我就叫你脑袋瓜开花。”
　　 然而，瘦猴子警察的话音未落，就见斜刺里飞过来一辆自行车，直朝瘦猴子警察冲撞了过去，只听那警察“妈呀”的一声惨叫，被冲上前来的自行车撞倒在地上，同时一把尖刀刺进了他的胸口。当尖刀拔出来时，胸口里便有一股鲜血喷涌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听一个姑娘的声音大声对我命令似的喊叫道：“快上车！快！”
　　 我下意识地刚跳上车后座，自行车便飞一般地疾驶而去。不多一会儿，就冲过马家沟河，驶进了市郊的一个小树林里。当她停下车，我从她车的后座上下来时，我才看清楚了女人的脸，我大吃一惊。
　　
　　 三
　　 道外北七道街市场，店铺林立，商贩云集，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哟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和两个救国会的同志，怀里揣着刚印好的传单，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用眼眸散光瞅着四周围，没发现有警察黑狗子，就从怀里掏出传单，顺手塞进路过行人的手里，或是口袋里，或是小贩的竹蓝里、柳筐里。
　　 这时候看见一位身穿紫色绣金边旗袍的年轻女人，头戴一顶西洋女人好戴的那种大桅帽，肩上背着一只精美的女包，悠哉游哉地走了过来。我便从怀里掏出一张传单，塞进她手里，她看也没看我塞给她的传单，却用那又黑又亮的大眼珠，盯了我一眼。那眼光挺特别，只是我当时没有多想，看见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走了过来，我又掏出一张传单，塞进了那男人手里。那男人展开传单看了一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好好！好传单！小兄弟，跟我走一趟吧。我们那儿有不少人喜欢这个传单呢。”
　　 从他看我那阴冷的眼神，我警觉到这个人不怀好意，我使劲挣脱他的手，想赶紧跑走，他却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嘻嘻笑着说：“跟我走，交个朋友吧。是个大学生吧？一看你就不是寻常之人，我们那儿就欢迎你这样的勇士呢。”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死命挣扎想挣脱他死死抓住我的手，想赶紧脱身，我感觉到我可能碰上便衣特务了。可是，那个人却死死不放手：“小兄弟，别害怕，你这么勇敢，光天化日之下，敢跟日本人叫板，还怕跟我走一趟吗？老实跟我走，别叫我费事儿……”
　　 那男人话没说完，小腿肚子就被突然飞过来的一个扫膛腿，猛地横扫了一下，噗嗤一下摔倒在地上。顺着那男人倒地，那个身穿旗袍的美丽女人，也倒在了地上，并且一边大声喊叫着：“流氓！抓流氓啊！”
　　 我马上意识到，她是在救我，是故意把那个男人绊倒的，我没顾多想，撒腿就跑，一口气跑上堤坝，跑到江边，才呼呼气喘地停下来，坐到一块石头上喘气。救国会的领导一再告诫我们，在活动的时候，要特别提防那些便衣特务，他们打扮得跟平常人一样，比那些披着黑皮的伪警察要危险得多。我才感觉我确实还是太年轻了，缺少经验，没有老同志的眼睛那样雪亮。那些老同志，常常一眼就能从他们的眼神，看出那些伪装的特务的本来面目。
　　 “哎，你好大胆子啊，光天化日之下，敢跟日本人叫板！”
　　 我惊愕地锰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那个旗袍美女，正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
　　 我愣一下跳起来：“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跟你一样，也是敢跟日本人叫板的人。”女人扬了扬弯弯的柳叶眉，弯弯的嘴角边上，似乎带有一丝嘲讽的冷笑，“不过，不像你那样愚蠢。整几张破纸片子到处发，有屁用！”
　　 “你……你……你说话尊重点。”我有点急眼了，“我们是宣传舆论，只有唤起千千万万中国人的觉醒，跟日本侵略者进行殊死的战斗，才能最终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行了吧，殊死的战斗？就靠你那几张纸片吗？”女人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只小手枪，“小弟弟，得靠这个，懂吧。你是救国会的吧。你们那些人，也就会动动笔杆子，我是利剑行动队的。听说过没有？跟我干吧。跟日本人斗，得用这个，枪杆子。”
　　 我一下想起了，领导曾跟我们说过，国民党的军统，派来一个叫利剑行动队的，专搞暗杀。这个美丽的年轻女人，难道是利剑行动队的？
　　 一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不过从她刚才的扫膛腿看，也许真有两下子呢。
　　 “哎，你明天配合我干一件大事。”年轻女人一直用眼睛盯住我，这时又说，“你知道市里那个姓曹的警察局长吧，这个人极坏，害死了咱们不少抗日志士，是个最坏最坏的汉奸。我明天要在江轮上执行一个任务，你配合我一下。明天开往佳木斯的船晚六点开船，你早点上船，直接上到三楼一等舱的甲板上，在313房间附近溜达，看见我和胖局长走进房间后，你就到门口守着，听见我学三声猫叫，你就推门进去，到时候听我的指挥。”
　　 “你，你要干什么？”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问。
　　 “我干一件比你那纸片片有用一千倍一万倍的大事。你知道市警察局那个局长曹胖子吧。他是最坏最坏的汉奸，明天就要送他上西天。你敢不敢干？”
　　 我瞪大眼睛惊诧地瞅着她，好像在听一个惊险故事，半天没回过神来。
　　 “哎，我问你呢，你听见没有？”女人有点不耐烦了，“你要是害怕，就算了，我一个人也能干。我是给你个杀汉奸的机会。你是不是怕了？”
　　 “不不！没有！”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了，我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说怕，我挺了挺胸脯，大声说，“我怕什么？你敢干，我怎么不敢干。”
　　
　　 四
　　 那个年轻漂亮女人说的市警察局的胖局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残害过不少抗日志士。我听救国会的领导说过，这个姓曹的坏蛋，原来是军统局的人，后来投靠了日本人，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我分析，那个女人是受他们行动队的指派，要在船上解决这个坏蛋。可是，她为什么不叫她的同事跟她一起去，偏偏叫我跟她干，是什么意思呢。而且她最后还一再嘱咐我，这个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除了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能知道。事后我才得知，她干这个事连他们行动队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按照和她的约定，提前买票上了船，上到三层的甲板上，伏在栏杆上，装作看风景，注意着一个个检票上船的人，不一会，果然看见那个女人，挽着一个胖胖身穿警服的男人，走上船来，看见他们两个人上到三层，那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跟那个胖警察说话，好像故意叫我听见似的，那女人说话的声音我能听见，只听那女人说：“曹局长，你这回上佳木斯开会，要市公署给你派一个翻译，本来是要派小李来的，小李她妈妈住院，就非得派我来，不知道曹局长满不满意？”
　　 “满意满意！非常满意！”胖局长连声说，“有你这样漂亮的小姐相陪，真乃三生有幸。第一眼看见武小姐，我就觉得似曾相识，有相见恨之晚之感。武小姐，这回开完会，我就向市长要人，把你要到我们警察局，给我当秘书，不比你在那当个打字员强吗？我们那可是个有实权的部门，实惠可比市公署多得多。”
　　 “那我可也三生有幸啦！”女人欢呼似的大声笑说，“曹局长说话可得算数。”
　　 “算数！算数！”曹胖子连声保证说，“一定！一定！”
　　 两个人一边说着，走进了313房间，门被“砰”一声关上了。我走到门旁，想听里面的动静，只听那个姓武的女人说：“局长，你尝尝这种法国烟，味道很特殊呢。”
　　 好象是那个胖局长接过女人递过去的一只香烟，吸了几口：“好好！味道是挺特别……”
　　 没过多一会，我就听见里面传出猫叫声，我推门进去，只见那个胖局长，栽歪在床上，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女人见我进来，从包里取出一根绳子，套在胖局长的脖子上，吩咐我：“你拽那头，我拽这头，使劲，对，再使劲。这个狗娘养的叛徒汉奸，早就该收拾他了。叫他多活了几天，他害死了多少抗日志士。今天咱们就用他的尸体给烈士们祭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