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礼拜六下午三点，书记冗长的“吃水不忘挖井人”讲话结束之后，照例是打扫卫生。大张提前躲在工地院墙外边一人多高的蒿草丛里，一会儿，瘤子、马勺就出来了，再后面是文静和小田，最后一个是欧阳。欧阳一直在工棚里看着，直到小田走出大门他才跟过来。大张约他一块去吃饭，他不去，因为去了就是冤大头。大张说小田去，欧阳不相信，看见小田确实动身了，这才缓缓跟了过来。
　　 六个人稍微集合一下，拐了个弯，就把工地抛在了树林那边。看不见了工地上的工棚，大家都放松下来。马勺已经嗷嗷地扯起歌来，那声音，能把猪吓死。
　　 这时候，一辆拖拉机路过，大张截住人家打了根烟，六个人就爬上了后车斗，直奔市区而去。那里有附近最上等的酒店，有刷着红漆的桌椅柜台，还有穿裙子，搽着马牌油，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女服务员。几人听着拖拉机的嘟嘟嘟叫声，比听样板戏还来劲。不用说了，最贵的，两块五毛钱一盘的红烧鲤鱼是欧阳的，谁让小田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大张自告奋勇是炒腰花，那也一块多，然后外加一盘花生米；瘤子是溜肥肠，外带一盘烧茄子；马勺是炸里脊，六个荷包蛋；两位女士负责买灌汤包，一咬一个肉丸，然后油就会顺着嘴角流下来，另外还要加两瓶二锅头。
　　 上午发的工资，他们几个人都是八块钱。票子一到手，几个人就互相使眼色，除了欧阳，其他人是一点就透。这几个人，在这儿算是风云人物了，结婚的老工人一件工作服能穿十年，补丁摞着补丁，省下的衣服都给了老婆孩子，而大张竟然能花十五块钱买件衬衫。老工人就感慨，还是年轻啊，不用想以后，这玩意是能找个媳妇啊，还是能填饱肚子啊，还是挡住风寒？其他几位也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这里面只有欧阳，不见他添置啥生活用品，可是下班脱了工装，立马就是另一个人。真真是“小白鞋，不系带，尼龙袜子露一半，不戴手表戴表链。”白鞋还是塑料的，但只要不是家里老娘缝的，老婆纳的，而是花钱买的，那就是一种象征。不过也没人追问，欧阳一口京片子，据说是地道的北京人，吃过北京烤鸭，能穿塑料鞋，当然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就成了大家伙每次吃大餐都要拉上他，并且每次最贵的菜都是由他掏钱的原因。而且，自从他偷看小田女士嘴角流哈喇子之后，理由就更充分了。
　　 在饭店，几个人跟满桌子的菜斗得是不可开交。最后马勺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盛着红烧鲤鱼的汤盘一口气舔了个干净，终于结束了战斗。个个肚圆肠满，人人东倒西歪，坐在那里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大张大手一挥，学起了书记：“同志们，走，这就回去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去！”于是几个人走出了酒店。他们出工地大门的时候，班长的表情是想跟着来蹭饭吃的，可是大家都自动忽略了他。依着班长的个性，事后不知道会有啥招在等着，不过现在白酒已经下肚，那些玩意都去他妈的吧。
　　 天已经黑了，路边房子里的洋油灯，前一刻还有好些亮着，可转瞬就灭得一干二净。洋油金贵着呢，哪舍得一个劲的点，照着能爬上床去就行了。路上早就没有拖拉机来来往往，虽然是春天，可晚风吹来，还是阵阵凉意。
　　 六个人直奔火车站，夜里十一点有趟过路的慢车，坐上两站，就能到工地。几个人从铁丝网的破洞口钻进去，趴在火车轨道两边的沟里，谁也不知道时间，只能看着月亮估量天光。别人都虚着身子，只有欧阳的肚皮直接跟大地接上了，肠胃里是热食，隔着衣服是冰凉的路基石子，一会儿欧阳就受不了了，在那里小声问，谁带手纸了？谁带手纸了？
　　 就在这时候，轰隆隆的火车已经进站了，大张一扯他衣服：一个月才糟践一回，还没捂热乎就倒腾出来，哪有这么搞得？也不管欧阳如何挣扎，拉着他就攀上了缓缓开动烧木材炉子的火车。两节车厢之间铁链、栏杆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专门为方便大家扒火车设计的。
　　 等到火车再次减速的时候，大张掏出自己在台虎钳上做的三角形车门钥匙，打开了右侧车门，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围栏、铁链又爬了下去。
　　 下车之后，先顺着铁轨逆向跑，等最后一节火车过去，他们已经又埋伏在另一道铁轨的那边了。眼看着夜里下车的乘客，铁路工作人员都走光了，几个人才猫着腰拐弯。这趟车他们太熟了，乘警、保卫、检票员在什么地方布防，摸得是一清二楚，这几年来，就从来没买过票。
　　 眼见顺利在望，马勺已经笑出声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站在他后面问：“你笑啥？”
　　 几个人被带到车站办公室，按照要求站成一排，站长是个五十来岁，身材魁梧，极为威严的人，劈头就是一句：“为什么要挖社会主义墙角？”然后虎灵灵的大眼睛一扫射，欧阳立刻就蔫了，声音只剩下颤抖：“站，站长同志，有手纸吗？”
　　 欧阳是一瘸一拐地回来的，瘤子还以为受到虐待，立刻就要找人家算账。欧阳赶紧拦下，不是受虐待，而是蹲坑时间有点长！这时候站长已经回去睡觉了，大张他们在办公室也坐下跟乘警唠起了嗑。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欧阳这一去何止是三鼓，八鼓都过去了，站长早没脾气了。
　　 乘警也不再跟他们探讨阿尔巴尼亚紧张的局势了，而是开始搜身。听口音都是远处的人，可找了半天就找出五分钱，那还是前天公司组织给烈士扫墓的时候，欧阳揣了钱准备买只奶油雪糕的。一来一去走了二十多里地，楞没出手，就便宜了乘警。
　　 （二）
　　 马勺心里只装了一个字，那就是吃。每个月的粮票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女同志把细粮换成粗粮，然后称上二斤疙瘩咸菜。
　　 开饭的时候，两只手，十个手指头各插着一个粗面窝窝，手心里还各攥着一个。在他旁边，就只能听见咯吱咯吱嚼窝头、啃咸菜的声音。大张他们几个稍微好一些，毕竟不像马勺那么人高马大，但也都是皮包骨头，两眼突出，半夜里互相照面，都能闪闪发光。
　　 秋天到了，工地旁边的水沟被厚厚的紫穗槐、荆棘窠覆盖着，螃蟹、河蚌、鱼虾长得体大腰圆。最近的村子都隔着几个山头，村民也很少到河里捞这些东西。书记说，咱这天底下的东西都是毛主席领着无数革命大前辈打下来的，咱们要爱惜，主席不让动的，咱不能动，主席不让拿的，咱不能拿。主席没说可以下河捞鱼，水沟子里逮螃蟹，所以也没人突破禁令。要是被人揭发了，那就是作风问题。而且螃蟹爪子太多，硌嘴；河蚌腥味太大，处理不好，一院子都是难闻的土腥味。
　　 星期天下午，趁着没人注意，马勺开着工地上唯一一辆拖拉机冲出了大门。地里的玉米棒子已经珠圆玉润，他的任务是他赶在农民伯伯前面采摘胜利果实。干这活也有学问，不能扎堆成片地摘，要在广阔天地里到处撒网，四处捞鱼，这样，每个农民伯伯的损失都不会太大，不会哭天抢地地找到公司来。
　　 大张的任务是摸河蚌，抓螃蟹；瘤子用焊条做了一个蛤蟆叉子，他参加工作之前当过民兵，号称神枪手，既然阶级敌人不那么猖獗了，就用来对付身条没有一点美感的大蛤蟆。
　　 文静和小田去了趟集：两毛钱买了好几种青菜，还有六毛钱的肉。然后又从食堂弄出点细面，再把二锅头酒瓶子洗晾干净，当擀面杖用，饺子就有着落了。上次马勺帮食堂卸煤，一个人拉着排车进进出出一上午，食堂的人要感谢他，这小子啥也没要，说就寄在这儿吧，到时候给我整点饺子皮就得了。
　　 压轴的大菜由欧阳来准备，一“头”大母鸡！你想想吧，螃蟹能有多少肉，河蚌几只能吃饱？可要是有了大母鸡，掀开锅盖之后除了肉就是油，香味能传出四五里地去，宴会档次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上午，瘤子在林子边干活，一只野兔竟然冲他跑过来，然后一头扎进细长的钢管中。大概兔子也知道自己走错了地方，躲在里面不动弹。瘤子用棍子从这边捅捅，它就往那边挪挪，从那边捅捅，它就往这边挪挪。一对竖起的大眼睛就那样无辜地瞧着瘤子。
　　 瘤子恼了，把氧气瓶、乙炔罐打开，然后往钢管里一通猛灌。紧接着一个火球扔进去，就听见“嘭”的一声响，烧掉皮的野兔从那边翻着跟头弹出来，早断了气。
　　 瘤子抓着兔子耳朵掂量，这年月，兔子都贼瘦，可并不妨碍大家“兴致盎然”。于是就通知几个死党，然后大家就组织起来了。
　　 等到东边天上第一颗星星出现的时候，马勺已经开着拖拉机，载着一麻袋嫩玉米回来了。小田叫他到欧阳那里，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还没走到欧阳的宿舍，就听见里面鸡飞狗跳的声音。推门一看，嚯，欧阳屋里一片狼藉，腿上绑着电线的大母鸡，一会儿嫦娥奔月，一会儿神女飞天。屋子里能倒得都倒了，能歪的都歪了，鸡毛到处飞舞，被子上也有了鸡屎。欧阳一手揪着电线，一手在那里摁电门，嘴里咬牙切齿：电死你！电死你！
　　 第二天，班长李阿光召开了全班大会，一脸的语重心长：“你们这些后生啊，够幸福的啦，穿公家的工作服干活，用公家的搪瓷缸子吃饭，睡觉的床有两条马凳当床腿，草苫子当褥子，床板还是木头的，月月发钱、发粮票，简直就是掉进了蜜罐里。我刚参加工作那时候，什么都没有，睡帐篷、睡地铺，冬天恨不得把铲两铁锨土盖在身上御寒。捡根草绳子更要赶紧收起来，留着冬天扎棉袄，难处就不用说了！”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有些人，一点也不知道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放着食堂窝窝不吃，非得弄只鸡吃。吃鸡也不要紧，可哪有电鸡的？就是电死它，你放不出血来，那肉能吃吗？”
　　 全班同志已经笑成一片，剩下个欧阳，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眼珠子该往哪里放。
　　 （三）
　　 欧阳虽然长了张娃娃脸，可是挡不住年轮滚动。
　　 礼拜天晚上，公司组织了联欢会，也不知道欧阳是受谁撺掇还是自发的，两只眼迷迷瞪瞪地就站到了众人前面。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脸憋得通红，两个手直哆嗦，然后啥也不说，就去拉小田的手。小田哇的一声叫，转身就跑了。
　　 欧阳和大张他们几个在一块喝酒（二锅头当然是欧阳买的），喝着喝着就有点偏了，大张说：欧阳，上次联欢会上就表现不错，我看小田看你的眼神，比以前亲热多了！你看你，风流潇洒、仪表堂堂，还是首都人士，在主席身边长大，配小田是绰绰有余了。从她进厂你就眼巴巴地瞅着，这就快瞅成别人的孩子他妈了，你还等啥？这事关键是你，得大胆，得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狠劲。
　　 欧阳一听，两眼冒光，爷爷的，咱也是几十年的老光棍了，还怕她一个丫头片子不成？然后几个人保驾护航（主要是看热闹），直奔女生宿舍而去，可是越走腿越软，越走劲越小，越走嘴唇越哆嗦，越走越就越频繁地问大张，我，我，我该说啥。大张使劲架住他：当然是心里话，心里想啥就说啥，但一定要最真诚。然后使劲一推，整个人就撞到小田宿舍的门板上了。小田闻声出来，欧阳两眼发直，舌头打卷：“小田，你看你也不小了，我也不小了，你就从了我吧！”然后“扑通”一声摔在那里，呼呼地睡着了。大张摇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这下子没事了！”旁边瘤子插一句：“就是清醒的时候也出不了事！”
　　 男人永远猜不透女人心里想啥。公司女人少，追小田的人特别多，都以为欧阳两次受挫，已经没竞争力了，却不知道偏偏有更大的转机在后面。
　　 五一节时候，公司特别热闹，当天下午，宿舍大院里摆了一台17吋黑白电视，一扭开关，里面就有人又唱又跳。大家都出来瞧稀奇，最前面的坐在地上，第二批坐在砖头上，后面的坐凳子，再后面就站着，再再后面的就爬上了树，两条腿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
　　 小田没挤在人群里，而是和欧阳去了市里。这次，他们坐的可是花钱的长途车。在小田周围的人当中，只有欧阳知道安娜卡列琳娜的下落，只有他能讲三个火枪手的故事，还知道木乃伊的英文名字是mummy。李阿光在旁边听见了，嘴就一撇：“妈妹？妈妈的妹妹不就是姨嘛，说话还用绕这么大弯子！”两个人就笑。所以当欧阳悄悄邀请她的时候，她就答应了。欧阳是瘦些，人也单薄些，可用妈妈的话说，长得胖有啥用，又不是炸着吃。
　　 小田穿的是职工大合唱时发的连衣裙，衬得小田身姿绰约；欧阳脚下一双大头皮鞋，鞋油就得半公分厚，走在街上，也是显得人倍儿精神。
　　 两个人直奔当地最豪华的梅地利大酒店，从进门开始，欧阳就在说外语，对服务台的服务员更是连比划带冒汗。服务员也冒汗了，看着他像中国人，咋就不说一个中国字呢？自己可从没学过外语，拐进酒店办公室就大喊：“丽姐，丽姐，来了个外宾，你快去看看吧！”
　　 来个外国人可是大事，丽姐都决定拿起电话给市政府打过去了，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看看再说。
　　 等到丽姐拿着英汉词典来到大堂，欧阳已经在点菜了，然后东张西望：“外宾？哪来的外宾？”
　　 等到丽姐转过身，两个人已经笑成一团。
　　 吃过饭，两个人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去了当地一所大学的操场。一位知名作家体验生活来到这里，据说要搞什么活动，小田很爱看他的书，所以拉着欧阳来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