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一段日子，恍惚间觉得总有一个声音在向我呼唤。从寂寞的他乡，从遥远的彩云之南，从心的方向，隐约飘来，如诉如慕，似真似幻，日夜回荡在我的身旁。
　　 我知道，我又在想念蝌蚪兄了。
　　 蝌蚪兄是我对他的简称。他的网名全称叫“蝌蚪欲擎天”。一听这名，就知道他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趣的人——小小蝌蚪，亦欲擎起一片辽阔的天空。这个反差，是他的可贵。
　　 在我的朋友圈里，有一个“三脚香炉”组合，除了荡兄与我，还有一个人，就是蝌蚪兄。
　　 在我们的这个小世界里，我与荡兄是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土里生来土里长，风一吹，尘土飞扬；雨一淋，野草就长。蝌蚪兄先天原本是足赤，失调的后天，阴差阳错地让他也成为了一个山花香、谷雨味浓浓的旷野之子。
　　 我们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初次相见，总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别样的气质。修长的身材，俊朗的五官，深邃的眼神里过早地透着一股淡淡的成熟和忧伤。不善言语，一旦开口就妙语连珠，且深刻幽默，在引人回味的同时，又逗人捧腹开怀。他不像是一个源于陇亩的泥娃子，而是一个英俊的忧郁少年。
　　 我们初次遇见，尽管头顶上的天空是那么的湛蓝，但他的形象，就像烦恼的少年维特一样，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蝌蚪兄出生于一个干部家庭。他父亲是一个老资历的公社书记，母亲在供销社工作。他的上面有七个哥哥两个姐姐，而且都是隔年生，还有一对是双胞胎兄弟，密匝匝的，就像一串葡萄。蝌蚪兄排行最小，他出生那年，又值困难时期，纤秀的母亲实在是分身无术了，父亲咬咬牙，遂同意让乡下一对不会生育的夫妻抱走领养，于是，他便从一个吃全国粮票的金娃娃沦为了泥孩子。
　　 这是一种犹若天堂到地狱般的强烈反差。开始，我认为他是为此而感到郁闷忧伤，随着交往的加深，发现他心里确有秘密，有着少年维特般的烦恼。领养他的人家姓鲍。老鲍是大队支书，夫妻俩视蝌蚪兄比天上的太阳还珍贵百倍，他长到五岁，老鲍就给他订了一门娃娃亲。
　　 那个村里的女孩，荡兄领我见过。她虽然不叫小芳，却也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挺秀气的。然而，蝌蚪兄就是接受不了这门亲事。倒不是嫌弃那姑娘什么，他就认一个死理——我的青春我做主，人生伴侣得自己去寻觅。为此，他矛盾痛苦过很多年，小甜蜜成了小枷锁，硬生生地把一只喜鹊整成了杜鹃鸟。到了高二的时候，他终于狠下了心来，跟女孩摊底了。
　　 心结解了，可他好像并没有轻松多少，脸上时常还是云雾缭绕。因为那姑娘是真心地爱着他，她又无奈，大眼睛惟有天天流泪，那泪水淌得赛过了刘三姐门前的那条河，同时在小蝌蚪的心里日夜泛滥。
　　
　　 二
　　 蝌蚪兄拥有两条人生的河流。
　　 一条是小河——养父的家。那是一个遥远的小山村，贫穷，落后。我和荡兄去住过一个晚上，五间木屋，很大，破旧，坐落在半山腰上。房前有院子，屋后有菜园，另有翠竹一片，桃李数株。房侧的矮棚里，养着几头羊，还有一群鸡和鸭。一条可爱的大黄狗一见到蝌蚪兄，就欢蹦蹦地跑过来，朝他伸舌头，摇尾巴，汪汪叫，很亲热的样子。他的养父养母甚是慈祥和热情，那夜我们吃了鸡，又吃了鸭，还喝了一壶卵丝酒，兴奋得一夜无眠，三人海吹到天亮。
　　 还有一条是大江——他出生的家。那是一柳暗花明的小山村，离我们学校不远，二三里地。一幢红破碧互的洋房，四间，两层。前面是一垅绿油油的稻田，庭前屋后，有许多果树，桃红李白，莺飞蝶舞。那里，我们常去。白天挤在房间里听荡兄讲《三国》扯《封神》，晚上只要“秦始皇”不在家，我们就去偷桃摘李，撒开手脚狂欢。秦始皇是我们给蝌蚪兄的亲爸取的绰号，他动不动就说，你们这些小鬼头，哪一个假如敢闯祸，我就把谁的鼻子吊起来。他父亲想以暴政征服我们，我们都怵他。
　　 在我们那一班同学里面，要论肚子里的墨水谁最多，非蝌蚪兄莫属。但他特低调，不喜欢显摆，他是一个很内秀的人。
　　 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要填志愿，我们凑在一起嘀咕，有的说填温州师范，有的说报杭大中文系，争论不休。最后蝌蚪兄说，别争了，争来争去都是些燕雀叫，照我说，我们全部填北大中文系，先当一次鸿鹄再说。大家一听，有道理，能否考上暂且不说，志向必须要远大，鸿鹄总比燕雀好。于是，蝌蚪兄一锤定音，一九七八年的那个秋天，我们感到头上的天空格外蔚蓝，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麻雀，把翅膀齐刷刷地亮向了燕园的方向。
　　 蝌蚪兄常说一句话：别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的远方。
　　 北大永远属于天之骄子，小蝌蚪的远方最远也蹦不出那一片像水彩蜡笔画似的稻田。但小蝌蚪偏偏又想擎起一片天。高考落榜后，蝌蚪兄报名从军了。三年后，退伍回乡分配在区供销杜工作。他服役的部队，前身是由著名战将皮定均将军一手打造的中原军区一纵一旅，又称“皮旅”。经军营的大熔炉煅炼之后，他的性格开朗了许多，我们一聚会，他就给我们讲他们老部队的军史，尤其喜欢讲中原突围那一段。
　　 他非常自豪地说，一九四六年夏，他们的老首长皮定均临危受命，率七千余众，阻击二十二万国军，掩护主力突围。皮定均在成功掩护刘邓大军突围后，率部孤军转战二十四个昼夜，横跨鄂豫皖三省，一路浴血奋战，驰骋一千多公里，最后以三个团五千人的完整建制，胜利到达苏皖解放区，创造了震惊中外的中原突围的不朽战例。
　　 每每说起军史，他就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仿佛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我退伍的那一年，他与镇上的一位姑娘相爱了。姑娘姓张，长得比当年演《庐山恋》的张瑜还要漂亮，我们都叫她“小张瑜”。第一次到张家相亲，他拉了我作陪。我俩皆穿着部队配发的黄绒衣，怪模怪样地窜到张家。老张是一位满腹经纶的老教师，一见女儿找了个退伍兵，还打扮得像大黄狗似的，未开吃之前就秤我们的分量，先聊《三国》和《古文观止》，后改探讨《论语》《庄子》和《道德经》，蝌蚪兄从容面对，对答如流。老张大悦，说，还真是想不到一个当兵的，竟然满腹诗书。席间遂与我们开怀畅饮，当场表态，这门亲事就定了。
　　 次年春天，蝌蚪兄与小张瑜结婚了，在那个半山腰上的小山村。我与荡兄两人，喝醉了酒，醉得差点把屋顶上的月亮拉扯了下来。
　　
　　 三
　　 那一年夏天，小张瑜调到水港边一个叫月下的乡镇担任计生员，蝌蚪兄领着我们去看她。
　　 一行五人，骑三辆大“永久”自行车。两辆旧的，一辆新的，那辆油漆还闪闪发光的，是荡兄从蝌蚪兄的柜台上暂借一骑的。月下乡离我们老家足有三十多公里，我们一路翻山越岭顺着铺满砂石的公路走。中午在乡政府吃了七八斤鲜牛肉，喝了糯米酒和糟烧，便醉意熏熏地打道回府。蝌蚪兄坐在新永久的屁股垫上，骑车的是荡兄，行至一连续急转弯的大下坡时，脑袋已被酒精浸得轻飘飘的荡兄根本就忘记了捏车刹，大永久像一头疯牛轰然一声就飞到了路侧的山岩上。等我们赶到时，新永久变成了把弯轮瘸的“废永久”。
　　 蝌蚪兄摔得像只血青蛙，他抹一把嘴角的血星对荡兄说，奶奶的，你是咋驾驶的，没听到有民兵冲咱们开火，咋就像挨了地雷炸似的。
　　 荡兄瘸着腿从地上爬起来，尴尬极了。说，这自行车……
　　 蝌蚪兄令荡兄弯了弯腰，又活动了一阵子胳膊腿，说，不幸之中的万幸，身上的零部件都还在，这自行车哥们自个买了就是，只是今后哥们再也不想搞这自行车的买卖了。
　　 供销社在当时的那个年代，在一般人眼里简直就是美好的天堂，但那不是蝌蚪兄的远方。就他那一肚子的五彩墨水，才华横溢的，站柜台卖百货真是屈才了。再加上每月的那几十块清水工资，还不够哥们折腾两顿的。他应该拥有自己的舞台，站在舞台中央起舞。我们表示坚决支持，不久，他就到农大培训去，去学制茶了。
　　 几个月后学成回来，他便邀我们至其家中，开讲茶道。他玄玄乎乎地说，茶道乃道家之化身也。综观古往今来，但凡有雅逸者，皆喜茶。众帝王君主之中，善茶者非宋徽宗赵佶莫属，徽宗云茶：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
　　 他捎回了一套茶具，开了一罐龙井，一边煮水沸壶，一边给我们讲解，什么“凤凰三点头”、“春风拂面”、“玉液回壶”、“乌龙入宫”的演示了一番，把大家看得一愣一愣的。我们这些土包子，平时压根就没有那么多讲究，我一沏好茶，便掀了杯盖开喝。他见了，笑道，非也非也！须连同杯子、杯托、杯盖一起端起来雅品，这才叫“三才合一”，才能喝出“天人合一”的感觉。又说，茶乃南方之嘉木，品茶须静品静悟，一切要自然为之，动静如行云流水，稳如山岳；笑言如春花嫣然，清泉自流；心境如清静恬淡，空灵无为，如此这般，方可使心灵随茶香升华为“无我”之境界。
　　 此后，蝌蚪兄就沉浸在茶道之中，造化成一茶仙。他平生喜欢两件事，一是品茗，二是读书。在众多名茶之中，他独钟于云南的普洱。我每次到他家里去，问小张瑜，蝌蚪兄呢？小张瑜就会说，躺在东楼上喝着“牛尿”看书呐。
　　
　　 四
　　 口呷清茗，博览群书，著书立传，这是蝌蚪兄一直追求的远方。
　　 那一年，在我们的恩师朱老师的大力引荐下，他终于跳出供销社那个浅水潭，借用到县志办参与首部《文成县志》的编纂工作。那段时间，他访古寻幽，心迷史海，钩沉觅迹，勘误树正，独挡一面，工作干得如鱼得水。遗憾的是仅过了一年多，县志就编好了，县志办改成了史志办，仅留下几个鬓发斑白的老夫子，其它人各奔东西。
　　 经过一番纠结，蝌蚪兄如愿以偿地调到了县文化馆工作。我说，这下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舞台了。他也自认为英雄从此会拥有了用武之地，不料干了一年，发现那里并非是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小蝌蚪陷入沼泽了。
　　 蝌蚪兄对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挖掘甚感兴趣，他终日热衷于与本土的民间艺人、能工巧匠、和尚道士打交道，而单位则须他搞送文艺下乡，每天跟着一班跳霹雳舞，唱游行歌曲的小年青到乡下巡回演出。他台前幕后跳来跳去，又是布置舞台，又是搬音响设备的，纯属是一个搬运工的角色。往往是好戏上演，台上的歌手在扭着屁股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台下坐着三三两两的几个老太婆早就昏睡了过去。
　　 蝌蚪兄说，那单位，是属于别人的天堂，不是我的远方。
　　 我问，你的远方在那里？
　　 他说，小蝌蚪有什么远方啊，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与普洱为伴了。
　　 我知道，他低调了。他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过，这一辈子他有四个心愿：一是喝万壶茶，二是读万卷书，三是行万里路，四是写一本书。前三桩心愿他早就实现了。现在，只剩下一本书尚未了却，一部关于故乡厚土的书。
　　 著一鸿篇——这才是他心的方向！
　　 前面的那三个“万”，都是为最后的这个“一”而奠基的。他说，我要求不高，就写一本书。
　　 他真正的天空和远方，就是那本书，好一个蝌蚪欲擎天。
　　 去年，蝌蚪兄退居二线，只身去了彩云之南。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片油画般斑斓的土地，那里有一个青青的牧场，欢快着一群群云朵般的牛和羊。他就蛰居在那个牧场里，白天与牛羊为伴，夜晚呷着普洱，伏案描绘他梦想的天空。
　　 他多次发出邀请，叫我和荡兄到彩云之南行走一趟。到时，我们三脚香炉伫立在玉龙雪山上，迎着天风浩荡，观看丽江秀色，辽望苍山洱海，聆听芦沽湖畔歌声荡漾，远眺香格里拉梦幻似的格桑花……
　　 父母在哪里，心就在那里；故乡在哪里，梦就在那里；知交在哪里，心和梦的方向，也就在那里。
　　 啊！亲爱的蝌蚪兄，这世界变幻无常，这世界有太多的无奈，原谅我无法陪你走得那么遥远，但愿你不虚此行，不再遗憾。
　　 我相信，只要梦还在，小蝌蚪一定会擎起一片灿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