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一
　　 盛夏的正午，挂在中天的日头下着火，烤糊了暴露在道路上的蚂蚁，烫死了浅水中的鱼虾。得意的知了更加起劲地鼓噪，此起彼伏地响起歌喉，吟咏着赛事，使得躲藏在树叶下的一只只浑身带有毒素的刺毛虫，顺着树杆，慢悠悠地向树下爬去，想要找到一处荫凉的去处，谁不知还没有到达地面，就有一些大嘴巴的蛤蟆，早已守候在树根下，全神贯注地瞪着红眼睛，瞄好准线，啪嗒一声，在蝉鸣的歌曲声中，眼睛一眨巴，就将刺毛虫活生生地吞进腹中。
　　 村民们手拿扇子，汗流浃背地从东阴凉躲到西荫凉里。小马躲在家中的过道房没有出外，父亲搬过喷雾器，将儿子小马淋浴了一下，而后放下，随手操起芭蕉扇子，对准胳膊不灵活的妻子黑姑扇着风，彼此取凉。可惜无论他怎样用力，扇出的风依然是热辣辣的。梁下的电风扇疲劳地挥动着翅膀。
　　 此时，一个年龄与小马一般大小的男孩来到大门外站住。男孩热得像一只红头蝼蛄一般，伸手摸一把面上的汗水，喊一声：“小马，快走洗个澡吧，我就要被热死啦！”
　　 小马恳求母亲说：“妈，我跟旺仔去围岭河里洗澡啦？”
　　 父母异口同声说：“旺仔，你别去洗澡，没有大人们带领，是不能私自下水的。”母亲看见旺仔不愿离去，白眼一下，打发那个孩子说，“要洗你自个去吧！”
　　 旺仔将挎在胳膊里的车皮内袋做成的救生圈举起来，套在脖子上，离开小马家时，丢下一句话：“我们十几个人，都在围岭河里洗澡，水很浅的，还可以摸鱼，又在阴凉里，假如你要洗，就去那儿找我们好了。”
　　 旺仔刚走，父亲放下芭蕉扇，对小马说：“儿子，天太热了，走，我带你洗澡去。教导你学习游泳。”小马高兴地拿起自己早晨充足了气的车轱辘轮胎，对他的父亲说：“爸爸，你在家里为母亲扇扇子吧。母亲，我去找尹老师，叫他带我去洗澡，你不是说他称得上游泳健将吗？我索性教他指点我好了。今天恰逢星期日，我这就去找他啦！”
　　 父亲这才放下心来，打着手势示意说：“小马，你就去吧，假如尹老师他不在家中，你就回来吧！……你可记住哦，也别洗的时间太长，水会伤身体的。”
　　 小马说：“只管放心吧，父亲。”
　　
　　 二
　　 父亲为什么信得过尹老师？事出有因。
　　 去年初冬的一个黎明，鲁兰河上正冒着黑沉沉的雾气，喜好投网捕鱼的父亲，来到河边，想要收去他昨日投放的渔网，却见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在河中心耍着水，并且作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姿态来，父亲见此，小鱼网也不收了，丧魂落魄地逃回家中，对他的妻子偷偷地讲述了自己的奇遇。
　　 妻子没加考虑地说：“老头子，你一定看见落水鬼了！”
　　 父亲吓病了，青天白日里竟然不敢去收拾渔网。
　　 小马怀着好奇心，骑着父亲的脚踏三轮车，去鲁兰河边，将鱼网收回家，还抓来了一小竹篓鲜活的鱼虾。
　　 当日下午，小马依旧把渔网投放在那段河边。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小马背着父母，更早一步来到河边，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也来到河边，开始脱着身上的衣服，此人不知是要过河还是要干别的勾当。小马亮起手中的电灯一照，却是尹老师。他这一学期正教小马的算术。
　　 小马疑惑地问：“尹老师，你干嘛嗲？”
　　 尹老师看着小马也表示疑惑说：“我来这里冬泳，你呢？”
　　 人生何处不相逢，师生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特殊场合相遇。
　　 “我来替父亲下渔网，昨天早上……”小马描述了事情的经过说：“我的父亲被吓病了，哎，嗨，父亲大人真是少见多怪啊！”
　　 原来这是一场误会。
　　 村邻尹老师回到家中，从村店里买了一包糕点，花塘，来到小马家，慰问看望生病的小马父亲。解铃还须系铃人，小马的父亲消除了误会，心里云开雾散。他的病好了，依旧骑车出了村子，在落日的溶光里，继续向鲁兰河水边投放渔网。
　　 师生二人洗完澡，一同行走在鲁兰河边的一溜柳荫下。
　　 小马将一桩在心里收藏已久的问题向尹老师提了出来：“尹老师，你能否告诉我，我的亲生母亲在哪里？小同学们总是说我是私生子……为了这事，我母亲赤口否认，她还绕村骂庄，诅咒那些说闲话的人……”
　　 “小同学们与你说的是真情实话啊！”尹老师袒露真言说。
　　 小马恳求说：“尹老师，请你把这里的前因后果直接告诉我好了。”
　　 “往事不堪回首啊，”尹老师神色悲怆地回忆起来，“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里，你的哥哥，他是你的亲哥哥，当时只有十二三岁，他在那个炎热的正午，跟随本村的一帮孩子，去村西刚建不久的电灌站里洗澡，不慎被一个鲁莽的孩子拥进闸塘里，你哥哥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被无辜地断送了。从天而降的灾祸，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给毁了。你的父母经受这一场病痛之后，萌生再得到一个男儿的念头，可是你现在的母亲，已经实行节育手术，不能再生育。无望之际，当时你的父亲放牧着一群羊，经常活动在鲁兰河两岸，在这期间结识了你的亲生母亲。她是一河之隔的小屯村人。她与你现在的父亲，在日久天长的放牧中渐渐熟悉了。你的亲生母亲当时已经怀上了你，你的父亲把主意打到她的肚子上说要给钱领养你。你母亲有些犹豫，十月怀胎，你的母亲在医院一生下你，你的父亲塞给你母亲五千元现金，抱走了你……”
　　 小马迫不及待地追问：“从此，我的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见我的母亲？”
　　 “你的父亲可不是那种寡情薄意的人。”尹老师接着回忆说，“大概在你一周岁的那年夏天，鲁兰河两岸遇上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涝，大雨下了四天四夜，你母亲村上的人，发现自己的家园岌岌可危，索性扒开了村后的围庄河堤，让滚滚洪流冲向万顷稻海。你亲生母亲的丈夫，他与村上几十名水性精良的男子，跳进河堤缺口处，企图堵住洪水，在急流中打桩时，你的父亲被倒塌的泥袋子压在袋子下面，村支部书记一声令下，几名平时与你父亲相处十分要好的青年，舍命潜入滚滚水中，拖出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身受重创，不久离开了人世。你现在的父母亲为了感恩戴德，将家中现有的几十头山羊，全都吆给了你的母亲，使得你的母亲带着他的孩子，度过了难关。……好了，你终于知道了你的亲生之母身在何方，你什么时候都能够去相认的，但愿你的父母亲别怪罪我就谢天谢地了！”
　　 小马摇摇头说：“我会说通父母，打消顾虑，征得二老同意，再去与我的母亲相见……我此生一定要见上我的亲生之母！”
　　 小马暂且把尹老师告知的这桩秘密掩藏在心底，继续跟随尹老师学习游泳技巧。
　　 记得第一次学习游泳回家，父亲问她：“学的怎么样？”
　　 小马回答：“学会几下狗挠挠了。”
　　 第二次学习游泳回家，母亲迎头问她：“学的怎样？”
　　 小马回答：“还行啊，能够在水面上游走十几米远了。”母亲因为儿子学会了游泳，欣喜得合不拢嘴巴。俗话说，会了不难，难了不会，在尹老师手把手的指导下，小马不仅学会了打喷喷，蛙泳，踩水，仰泳，还学会了扎猛子。一个劲儿从鲁兰河南岸游到北岸，休息片刻，再游回来。
　　 鲁兰河北面，有尹老师家一块承包田，今年种的是麦茬花生，急需要除草。星期天里，尹老师头戴斗笠，扛着铁锄，决定要渡过河去，给花生地除草。
　　 师生二人脱去衣服之后，小马首先开口说：“尹老师，我们怎样游过河去？”
　　 尹老师将二人衣服拾进斗笠，招呼小马说：“你跟我空身渡过河去好了。”
　　 小马说：“老师，我把衣服举在头顶上试试。”
　　 “不用偿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跟我游，不许离的太远。……”尹老师告诫说：“记住啦？”
　　 “记住了。”
　　 尹老师将盛着衣服的斗笠高举在头顶，进入河水中，小马也学着尹老师的举止模样，进入河中，将一双空空如也的两只手高高地举在头顶上……可是还没有游走十步远，水就趁机漫过了自己的嘴巴。他只好把双手放入水中，跟随尹老师游向彼岸。
　　 再看尹老师，他踩着水流，双手稳稳举着斗笠，河水始终难以没过他的胸肌之上的部位，他把衣物送到北岸，回转过身来，将全身伏在河面上，双手并用，两只胳膊像似双桨，一前一后猛划，耍水游向南岸之后，他继而又拾起铁锄，下了水，依旧高高举过头顶，大气不喘地游到北岸，稍微休息一会儿，动手除起草来。
　　 小马说：“尹老师，凭你的水性，刚刚你就是把锄捆绑在身后，也能够一趟过得河来呀！”
　　 尹老师摇头说：“水火无情，人是要珍惜生命的。记住，将来无论你的水性多模厉害，高强，万万不可把较重的物品捆绑在身上过河的。哪怕是一件斗笠，也能够将你重重地压在水下，有许多前车之鉴，说明河中掩死会水人的道理……”
　　 小马点头说：“老师，我会把你的良言铭记在心的！”
　　
　　 三
　　 这天回家，小马将尹老师告知的秘密向二位老人公开了。父亲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眼睛里汪着泪水，看一眼丈夫，叹息一声说：“也罢了，命中无子莫强求，这事我们认了！让小马去认他的亲生母亲吧？”
　　 说完她不再悲伤，强作欢颜，当日将小马带进一家简易服装店里，为儿子买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崭新的鞋子，还特意打上一条小领带。将儿子小马打扮得更加漂亮。信口夸赞说：“吆，我儿真象一条小洋马了！”末了，母亲又用梳子，将儿子的头发梳理一番，这才作罢。
　　 父亲将目光专注在儿子脑门上那缕马鬃一般翘起的粗浓黑发上，把微笑挂在脸上。话儿不知从哪儿说起。
　　 父亲想的更是周到，他带着儿子，从乡街上，买来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让她带着母亲，一帆风顺地来到小屯村。
　　 娘儿俩在村头一家修车铺前下了车子。
　　 母亲缓步走到正在低头忙着修理一辆手扶拖拉机的两个青年人身旁，说：“请问小同志，你们村的韩美英家住在什么地方住？”
　　 满手油腻的大青年惊喜了一下说：“你们可是她家的亲戚么？”
　　 黑姑摇摇头，想一想，点点头说：“以后再说吧。”
　　 “可真蹊跷啊！”另一个修车小青年直起腰杆，甩一下脑门上的黄头发，打量一眼小马，打量一眼修车的大青年，小心靠近同伴的耳朵说，“金哥，瞧这一位小青年的长相，怎么与你有点像？”
　　 满手油腻的金哥打量一眼小马，摇摇头说：“不像……不像……”他丢下手里的活儿，收拾起扳子，钳子，关上门户，招呼一声：“跟我来吧！”
　　 叫金哥的青年把小马和母亲带到村里，走进一户三间穿堂，后面三间主房堂屋的农家小院里。金哥叫一声正在柳荫下切面条的母亲说：“妈，你看谁来啦？”
　　 这时候，从厨房里走出一位穿围裙的妇人，她打量着小马，又打量着黑姑。嘴蠕动着，没发出声音。
　　 黑姑手指妇人，提醒小马：“她，就是你日夜思念的生身母亲！”她的嘴里说着，伸手将小马用力一推，穿围裙的妇人随即明白过来，急忙放下石刀，一把将小马揽在怀中，一时间，母子相见，情绪失控的韩美英，忍不住泣不成声地说道：“乖乖，你可回家来了。乖乖，你可回家来了！……”
　　 黑姑说：“妹子，我把本来属于你的儿子送还给你了！”
　　 韩美英说：“好的，大姐，我收下他！”她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花，又一挥手抹去小马脸上的泪花，前去走两步，一把拉过金哥，介绍说，“他是你的哥哥啊！”
　　 兄弟二人相互搂抱一下，金哥叫道：“弟弟！”
　　 小马叫道：“哥哥！”
　　 韩美英提示小马说：“孩子，你不妨把心中的委屈对我说出来！”
　　 小马拉过黑姑，一脸尊敬的神情。他对韩美英说：“母亲这些年来，一直拿当我像亲生儿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关怀我，疼爱我。她舍不得吃都要让我吃。村上人有口皆碑。”
　　 韩美英看着小马，思量着小马的意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小马，你的母亲一把尿，一把屎将你拉扯大，我怎么能狠心把你们拆散？”
　　 金哥抢过母亲的话，拉住小马说：“弟弟，欢迎你来我们村安家落户，难得你主意已定，下决心来，房子，媳妇都不用愁的！”
　　 “谢谢哥哥。”小马说：“我此行，唯一愿望，只是为了能够看望亲生母亲一眼！”
　　 “哎？”金哥带有几分不解说，“既来之，则安之！”
　　 韩美英瞬间明白了。她急忙支配金哥去村街买菜，自己开始做饭……
　　 喝过团圆酒，吃过团圆饭，小马对黑姑说：“妈，我们该回家了。”
　　 韩美英说：“儿子要走，要留，随便你自己。儿大不由娘。”她从身上掏出两千元钱，送给小马，小马接钱在手，扑通跪倒在地，给亲生母亲叩了一个响头。韩美英一把将小马拉将起来。小马将手里的钱送还给韩美英，双方推来推去，最终，小马还是谢绝了亲生母亲的赠予。
　　 金哥拿来一个小小的红纸包，不容分辩地塞进小马的腰包里，在亲密无间中拥抱一下，说：“要想好，大敬小！这点小意思，万望弟弟收下，万望今后常来，遇到困难的事情来跟哥哥说一声！”
　　 小马动了感情，眼里含泪地说：“谢谢哥哥好意，弟弟十分领情！”
　　 在一阵阵欢声笑语中，在周围几位邻居好奇心目光的注视下，两对母子走出家门，在村头作别。小马推着自行车，愉悦地与黑姑步行短短一程，回过头，彼此再一次凝望亲生母亲，韩美英和金哥相拥站着，对着小马母子挥手。小马满心欢喜地向韩美英和金哥挥手惜别，致敬，走向了远方……
　　
　　 2020年4月28日
　　 （编者注：百度搜索，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