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荧屏的光，刺疼了双眼，很多时候，我会习惯地、不自觉地将身体往后，轻轻地靠在转椅的背上，闭上眼，似乎就会有很多种不同音符鱼贯而入，萦绕耳畔——“沙沙”，是风吹过蓊郁竹丛留下的声浪痕迹；“滴答”，是上部叶子的雨滴滴落在下部叶子或者掉落地上的声音；“哧哧”，是相邻叶子之间相互摩擦、嬉戏的声音；“咚咚”，是雨滴滴落于积水洼发出的愉悦呻吟……
　　 这些美妙声音，其实是一种幻觉，是只有外婆家院子里才有的声音。初夏的门楣已启，这段时日里，无论是忙碌的白天、疲惫的傍晚，亦或失眠的雨夜，总会在某个安静下来的间隙，忽然地、不经意地浮现外婆拿起木梳准备给我梳头的温和样子，还有就是，外婆站在小山村路口左顾右盼等我跑向她怀抱的期待模样，再有就是，外婆身后如诗如画的小山村，我在梦里已触摸过无数回了。
　　 走近窗前，看窗外星月如初，草坪里不知名的小花也还是温暖柔和着，想着我的外婆再也看不到了，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滑上眉头，跌落心上。良久，感觉有泪滑落脸颊的温热。外婆是那年初夏安祥地离开我们的，已有好几个年头了。想念外婆您啊，也想念外婆的小山村。窗外起风了，可唯独吹不低外婆您在我心中的温度，也吹不散小山村在我心里的记忆。
　　 因为爸妈工作忙，每年寒暑假他们都要送我去外婆家，最喜外婆给我做好吃的，更喜外婆家的小山村了，每回听到要去，头一晚怀里犹揣一小鹿，心又如兔子，老是蹦跳着，怎能睡着，只好盼天快快亮起来。车子那时不能直接开到外婆家门口，村口是瞭望的驿站，因为有一条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路，外婆早早在路口翘首相望了。从村口一直通向外婆家门口，大概有500米左右。路，曲曲弯弯的，两旁有田野、山坡、小河沟和水塘。外婆总攥紧我的手，生怕一松手我会掉入小河沟里。
　　 小河沟里，有低头啃着青嫩草儿、时不时抬起头瞅你一眼的水牛；有成群的鸭子浮在水塘里，调皮地追逐着，兴奋地嬉戏着,也会有一两只掉了队的，懒懒地躲在塘边挨着山坡的草丛里打盹儿；有叫不出名儿的花儿，在微风里摇曳着，阵阵幽香，让人有些醉；有顽皮的小男孩折下路边的树枝抽打着，追着舞动花香的蝴蝶，抽一下，我的心里会紧一下，眉头跟着皱一下，因为我怕美丽的蝶儿会疼，更怕娇艳的花儿会瞬间陨落。外婆看不得我皱眉头的小模样，也担心他们用树枝溅起水花湿了我的小白纱裙。于是，大声呦呟——“我要揪了你们的小屁股，小心掉小河沟啦！”那些顽皮儿一扭头发现了我，傻瞪着眼，突然安静下来了，我一看到他们憨笑的小模样，就莫名地感觉特温暖可爱。
　　 到了，红土墙，青瓦房，虽然低矮，更或许说是陈旧，可是，和周围的鸟儿、花儿放在一起，却成了一幅具有古韵味儿的山水图案，拼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是那么和谐，整个世界都是画布，缓缓地，还发出了风吹锦缎的美妙乐声。
　　 那时，晴朗天一碧如洗，特别是清晨，少年的我总喜欢拿上语文书，带上外公亲手制作的小竹椅，去后山晨读。来到后山，放下凳子和书，先深深地吸气，让明净的空气入肺入腑，然后呼出，轻轻地、缓缓地，似乎能把身体内的污秽完完全全排挤出去，那快感，真能让人瞬时轻松许多。从山上眺望，稍远的水库表面浮着的一层薄薄轻雾，正慢慢升腾着，氤氲之中幻出很多难得的画面，想用脑子马上留住，可是不能，雾霭不给我眼睛任何摄影的机会。依稀能听见隔壁院子的婶婶在水边洗衣、洗菜的声音，清晨的寂静仿佛是这些才能衬托出来的。时不时也会有隔壁院子的叔叔们驾牛犁田的吆喝声。再远一点，一块块水田形成缓缓的梯状，山上的松、竹的影子影影绰绰。近处，有一丝丝、一缕缕、一圈圈青烟于房瓦上，斜风拂过，袅袅然。眨眼，这如梦的烟影和着那似幻的轻雾便薄薄地覆盖在房屋上，裹缠着细草和大树。
　　 来外婆家没多少日，就和那些小伙伴们玩熟了，不到黄昏，不见炊烟升起，我们是不会从山上下来的。玩累了的我们和着暮归的山牛一起，踩着窄窄的田埂，远远就看见外婆倚在篱笆前的身影，熟悉而温暖。
　　 外婆家的老屋很惹鸟儿们的喜爱，堂屋大门外的右墙上筑有一大大的燕子窝，住着小燕子一家三口。很多时候，我喜欢端着碗站在院子里吃饭，会看见燕子妈妈在给小燕子喂食，大口含着食物喂在小口里，那场景，委实温馨，让人感动。而这时外婆就会端着一个碗，碗里有荷包蛋，有鸡腿，还有我爱吃的红薯，悄悄地从我身后夹到我碗里，还一个劲地催我快吃，总说我像小猫样吃东西，老嫌我太瘦。
　　 外婆家的夏天，不算热，比较凉爽的，树叶儿特绿，花儿也特艳特香。或许是年少的原因，做事总有一股子热情劲儿和冲动，经常在日头当午时，一群野孩子漫山遍野地捣鼓，摘桑葚，挖折耳根，采野菊花，捡蝉壳，寻蜈蚣，听大人们说，晒干后，这些药店里要收购，能换钱。奔着这念头，一不小心，却在一路笑声中把孩子的天性暴露无遗，那“嘻嘻哈哈”的笑声，好清脆，似一直响彻在整个青葱岁月的天空。
　　 最是爱那夏日午后的雨。且不说那雨是如何畅快淋漓，如何铺天盖地，就是那雨后，被洗刷一新的景象，就能让人为之而醉。那满眼的绿意，衬托在湛蓝的天空下，云朵仿佛就穿行在有着蓊郁树木覆盖的这山和那山之间。牛的悠闲，蝉的高歌，蛐蛐、蝈蝈躲在草丛里的鸣叫，就连被雨滴打落于地上的叶子的凄凉，也成了美景，真应了白居易的“满地槐花满树蝉”的景象。除了如画的美景，除了空气中的芳香，除了清澈的小溪，除了一簇簇绿中星星点点的野花，除了水平如镜的绿色水面，除了农忙的一片祥和……似乎世间一切烦忧皆不再有。
　　 就是那一场清灵的雨水，让我见到了久违的彩虹，在两山之间搭起了一道巨大的七彩拱形门，好似要把这一切都揽入其怀，树上的、地上的花儿仿佛也被映衬得更加灿烂，那一刻，不知道是花儿更美，还是孩提时我们的笑容更美！感叹之余，更感动上天恩赐的如此良辰美景。所有这些，牢牢地留在了记忆深处，以至于，它总是在迷茫无助、倦怠的无数个夜晚出现，给我力量，给我欣慰。
　　 外婆的小山村后，还有一片桃花林，每年桃花开时，我都要吵着去。桃花的粉白最让我欣喜，总觉得桃花宛若一群害羞的少女，带着体温，轻拢慢捻，一瓣瓣，一簇簇，浅唱低吟着，散发着软玉温香般的质感。
　　 于是，我有了一个梦：长大后，梦想在一个闲适的午后，怀抱一束粉白的桃花，向田野走去。我和我的爱人在那里定居，会有一竹楼建在不算太高的山腰，周围种满桃树，路，有些陡峭，还有点斜斜。有雾的清晨，我们牵手去镇上，路旁青草丛丛，白露湿了双脚。恰逢中午，小镇茶馆一角，一杯一杯你陪着我醉。月挂树梢，踏月而归。篱笆开着，狗狗守着，书在原处被风翻着，报纸在地上铺开躺着……倦了，就那样拥在竹床和衣而眠，香甜入梦。尽管月光、草木、萤火，全都邀约着来敲门，我们听不着也看不见。在夏的蓊郁里醒来，不看“滴答”着的闹钟，没有烦忧，眼前是一片花海盛放的自由。
　　 离开外婆家，由于上学，去外婆那里，也成了“偶尔”。到高中以后去得更少了，大学后就极少了，参加工作成家后就几乎没去了，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想去没去成。只是那年初夏外婆快要离开人世了，嘴里一直念叨我的乳名，才匆匆带了爱人同去，见了外婆最后一面。如今，外婆不在了，舅舅家也搬去市里了，那条青石板路换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了，红土墙、青瓦房也拆了，换成钢筋水泥大楼了。
　　 华灯初上，暖黄色的灯光融入在这深邃的蓝里，可我却总记得薄薄的暮色映着一块块青石板。我知道外婆家的小山村在我心里深深烙印下了。小山村的生活是那般娴静，在尘土里，在袅袅的炊烟中，从一排排篱笆里散发出来，琐碎而意味深长地流动着。外婆家的小山村，在我眼里美得如诗如画，那幅水墨画，在缓缓流逝的岁月里印下了一片斑驳。如今只能在梦里一遍遍对那小山村触摸：那山、那水、那房，那人，那桃林，还有外婆长一声短一声对我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