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老范(散文)
一
看梭罗的《瓦尔登湖》。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建搭建了一座木屋,靠双手养活自己,距离最近的邻居也有一英里远,过那种最自然、最原始的生活。读着读着,想起楼下的老范,一个忍不住,便带着《瓦尔登湖》去找他了。
话题自然从梭罗开始,没说上几句就争论起来。不过,老范的声调是一贯的平和,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有这么个人!”
我早就预备着他这一招,拿出书来给他看:“你看是真的吧!”
他随便翻上几页:“小刘,我跟你讲,这种东西不可信,也不值得信。看你好像也读过几本书,我也不是说你,你可能越读越瞎。读书读得人都有点不大对劲了。”他看我还在认真听讲,就继续下去:“有句话你知道吧?”
“什么话?”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这不是小瞧人吗?我感觉瞬间受到了侮辱:“当然知道了!”
他见我露出焦躁的情绪,脸上立刻浮现出胜利的笑容:“小刘,你说知道,可能是真知道,也可能是装着知道,或者是就算是知道这句话,也不一定理解,就算你能理解,也不一定会用,所以我劝你,书还是少读!”
“那书上总得有点好东西吧!”
“我没说没有好东西呀!小刘,梭罗是什么?就算是真有这么个人,他也是个笑话。你说说,一个人像只猫头鹰似的在湖边上一蹲蹲多少年,那还算是人吗?一个人不融入社会,他就是个废物!你说说,一个整天对着鱼啊,鸟啊的人,谁知道他是干啥的?这种人,连个村长都当不了!”
“人各有志这句话听说过吧,人家那叫品德,那叫修养!”他说话语速很慢,但不给人插嘴的机会,好不容易等他喘口气,我赶紧发表自己的意见。
“狗屁,你说说,咱这周围有懂事的人吗?要是真懂事,算是人才的话,小刘,别的不说,到你这个年龄,能混到局级还算有希望!”
我气极而笑:“咱们朱镕基总理都说‘中国有十几亿人,英雄豪杰之士不计其数’,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基本上只剩下白痴笨蛋了呢?为什么不当官,就连懂事的能力都没有了呢!”
他听到我说这个,愣了一下,不过间隔时间很短,声音就高亢起来:“我见过吴仪买菜,见过卫生部长遛狗,为什么我跟他们交流没有障碍,彼此都能理解对方,跟你就说不清呢?”然后轻轻摇头,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层次问题!”
老范“呵呵、呵呵”两声,基本上就是“全国人民都笑了!”的架势,非常有气势。怪不得刚来的时候喊我刘工,没几天改成小刘;原来的李工,改成小李,原来的老季,改成小季,招聘进厂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同事的级别都降了一级,原来有这么大个法宝揣在兜里。我没见过吴仪买菜,也没见过部长遛狗,只好甘拜下风。
第二天上午,我跟其他同事聊起此事,一位退休返聘的老师傅说:“吴仪跟我是校友啊,比我还低了两级呢!”这一下子点醒我了,我一拍大腿:“对了,罗干跟我还是老乡呢,只不过年龄差了几十岁!”后边有个小伙子跟上来:“我天天在电视里见国家领导人,算不算关系不错呢?”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二
今天中午,食堂的大锅菜是白水煮萝卜,盐水煮白菜,豆腐煮海带。少盐没油的,大家都在骂娘。在一片呱噪声中,独有一个人是冷静的,再加上他高高的个子,大大的肚皮,顿时有了顾盼生姿的感觉。没想到大家这会儿只顾骂娘了,没有人凑趣问他一声为何如此卓尔不群。就在这时候,我出现了,就像他等了几个世纪的新娘。
他肯定是仗着那天与国务委员交情深厚的威力还在,居高临下地问我:“小刘,买什么吃?”
“这哪适合人吃啊!”
“我觉着这个就挺好!”老范的语调缓慢,节奏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大概富贵语迟就是这种感觉。“过去老是吃鱼啊!虾啊、山珍啊、野味啊之类的,都腻歪了,能吃个清淡的,对我血压有好处!我跟你说,我吃完饭之后从不洗饭缸子!”
一听这个我差点吐了:“你讲讲卫生不行吗?”
“你不懂,我不是不讲卫生,我就专门让它拉肚子,这是我减肥的招数!”顿了一顿又说,“你看我,每月生活费只要700块钱就足够了!”
上午我无意中看见了他的工资单,比我的零头多一点儿,他这是在找面子。其实在结婚前的七年里,我看工资单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回。只不过结婚之后,奉了老婆的命令才会看一下,以免没法汇报。我是个无行的人,需要老婆经常提着耳朵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干,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过程中,对外物关心比较少而已。很多人都不相信,而最不能相信的就是老范。
看我一脸的不关心,老范以为我还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就展开了分析:“长江边上有一种细巴鱼你知道吧!那种鱼的肉特别嫩,特别细,现在至少1000块钱一斤;泰山的黑龙潭有一种赤鳞鱼,也特别好吃,但是从来不对平头百姓开放,只有省市级以上领导才能吃得到。像你,就是有俩钱也白搭。不过,虽然是给领导准备的,可领导不吃这个,坐到酒桌上,就喜欢吃个凉拌苦瓜,清炒土豆丝。人家非常、非常的客气,总是对我说‘小范,你吃!你吃!’”
大概想起领导当年对他的爱护,老范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眼角都有泪光了。然后既感慨又谦虚:“其实啥都没捞着,就赚了一肚子下水。你看,到现在刚刚四十岁冒头,睡觉都不敢翻身,太胖,血压太高,怕一翻身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老范身高有1米9,体重有240斤。按比例来说不算太胖,可是他脾虚、肾虚,一系列的虚。平时走路时速不超过1迈,而且经常是还没看到胳膊,先看见大肚子气势宏伟地挺过来。
三
无论如何,我们都成了朋友。大概我也是他在工地上唯一愿意多说几句的人。平常也有人跟他聊天,他个子高,居高临下、乜着眼看人家。而且无论何时,都是智珠在握的样子。想想我们这些人,谁不想自己智珠在握啊,所以时间长了,没人愿意忍受一个临时工的傲慢。于是,他也就只能孤吊吊坐在那里,感慨找不到同一个层次的人。
虽然我的层次跟他差得也很远,但只要他讲新奇的事情,不论态度多么轻蔑我都会听下去,时间长了,老范就被感化了。
那天,老范还是一副不动声色、高深莫测的样子,在那里摆弄他那老式的诺基亚手机。我现在对他算是比较了解了,看他这神情和动作,就知道有下文。果然,他把手机里的短信给我看,据他说,短信是他老婆本来准备发给情人,却误发给他的,内容很骄横:今天晚上你必须过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老范跟我都是济南人,现在我们俩都在广东,这条短信无论如何也不是发给他的。
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只好在一旁尴尬地沉默。一个晚上睡觉连翻身都不敢的人,去找情敌决斗,恐怕不大现实;离婚再娶?恐怕也不是易事。想来他媳妇也有苦衷,所以,两个人凑合凑合过下去,大概是最现实、最明智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给自己找台阶下,问我,你知道XX公司吧?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当时上面给这个公司拨款100亿人民币,是想让这个企业成为行业的龙头。然而这一百亿下来以后,连点水花都没打起来就没影了,而且当年这个公司亏损更严重。上面某个人气坏了,准备来公司实地调研,看看这么多钱到底去了哪儿,但走到一半就回去了。”
这个事情我也有耳闻,因为我岳父就在这个工厂上班。
老范停顿了一下:“其实,就算那个人来了也不一定就能怎么地,因为那一百亿,不是落到某个人的手里,而是消耗在从上到下一个个管理环节上了。”
“自从那笔钱拨下来之后,我们这些人,哪个人一天不得花个几万!那时候我最爱去成都、重庆,那里的妹子真是个顶个的漂亮,当然价钱也是个顶个……”
“所以,我媳妇现在这个样,我也不怨她。天道好还,你抬头看看,老天爷饶过谁?”
这一刻的老范,看上去那么苍凉,跟平日里洞悉人间、藐视群雄的样子有很大差别。当然,如果不是我眼光敏锐,一直关注着他的表情,一般人未必能见到老范这稍纵即逝的沮丧。
接下来的老范还是意气风发:“我在XX公司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正好也是28岁,正处级,在北京上班。那时候接触的人,哪个不是青年才俊?那时候,职位低了都不好意思往人前站!哪像咱们这个破地方,老高,咱们的一把手吧,五十好几才熬个科级干部。像你,这辈子都没希望弄个处长干了吧,你说你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早就看出来了,老范是靠打击别人建立自信,所以也懒得跟他掰扯。他这号人,若不把你贬低得体无完肤,绝不会吐露更多秘密。
老范看我还是那么虔诚,就继续讲他的故事:“后来我就下海了,一方面是因为那一百亿的事情;另一方面是XX公司这么混乱的管理,我也忍不下去了。说实话,我也是有尊严、有良知的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以为他会羞愧一下,没想到,眼睛里全是至诚。他接着解释,小刘,你不要以为我们这些糟蹋社会资源的人就是坏人,我们中间好些人都很优秀。你看我,英语水平是专八,我这个专八,可不是只会考试的专八,我跟老外交流一点问题都没有。咱们工地上那个意大利老头,除了我,谁能伺候得了?那个人满嘴里流氓话,除了我,谁能应付自如?
老范接着说:“九十年代中期,离开公司之后我就下海了,去了俄罗斯。挣钱多的时候,一年能挣一百多万。当初来广东,我第一次应聘的不是咱们这个公司,而是咱们的上级管理公司。当时人事部门那里的人问我,之前最高收入是多少啊,我说三万,招聘主管点点头。接着我又补充一句,那是一天的收入。结果对方直接就把我pass掉了。后来再来咱公司的时候,我就不说这么多了,就是平常人的平常收入,这才应聘成功。”
跟老范聊天,你基本上不用张嘴,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领导在主席台上作报告,不需要你发表意见,也不需要你反馈,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俄罗斯那几年钱很好挣,但也是高危的行业,俄罗斯人看到你发财,心里很不平衡,各种不光彩的手段都来了。那时候天天枕头底下放着枪,都是荷枪实弹,光枪战就发生了好几次。就是在俄罗斯,几乎只用了一年,头发就全白了。老范指着自己的脑袋给我看,“头发需要经常染的,有时候懒得弄,就满头花白。”
四
我写了一篇讨论古代士子的文章,因为遇到困惑写不下去,想听听他的高见。结果老范刚一拿过来,就指着开头引用的苏轼的话说:“你怎么能相信苏轼呢?他都死了一千年了!”
我不禁惊讶:“苏东坡号称‘才贯古今,雄视百代’,是中国第一才子,正因为历久弥新,才显示出他的能耐啊,而引用他的话,是为了我的论点,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苏东坡是什么?那就是个腐儒!”
我说:苏东坡不能完全算儒门弟子吧,后半段人生,主要以黄老为主!
不曾想他竟然火冒三丈:“你不懂,他就是个腐儒!只不过掩盖得比较好而已!”
当时真不知道他为啥那么激烈,就像是有人兜头砍了他一刀一样,只好转移话题:“那你看看我写得咋样?有什么高见?”
“你先回去吧,待会儿再过来,估计也没啥看头!”
再回来的时候,通篇稿子已经面目全非。我拿过来一看,“腐儒!”“可笑!”“清朝以前可能还有市场!”这样的批语到处都是。我跟他解释,还没有写完,后面有照应……
他勃然大怒:“怎么可能没有写完?怎么可能没有写完?你就是写完了!你就是这水平!”
再跟他解释,他更不能容忍了,甚至摆出以死抗争的架势。看他那副决绝的样子,我只好妥协,好吧、好吧,就算是写完了吧。
看我服软,他颜色缓和了一些,问我:“苏东坡真的被称为‘才贯古今,雄视百代’吗?”
“是啊,很多人都这样评价!”
他稍微沉吟:“刚才我上网查了一下,本来以为他就是个编外文人,原来当的官不小啊,能当这么大官的人,说话可能真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