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拥香入梦(小说)
一
进山场作业总要捎上些零星巴碎的东西,有解闷的半导体,照明的手电,管感冒拉肚的药片以及卫生纸等等,这些东西堆在那里,还是觉得缺点儿啥,王有才闷头想了半天,才想起这里面独独少了妈的唠叨。
在炕琴的最底层,他费劲巴力地拽出一床棉被来。它裹着一层淡蓝色的被罩,在菱形的开口处,能看见紫色的缎面,有半拉金色的翅膀。那是一只金凤凰,此时好像不愿意让人看见真面目,正掉回头往里飞。他俯下身,把脸埋入被里,温润的气息让眼睛湿润了。这些年,每次进山场,所需的物品都是由母亲来打点。现如今她不在了,似乎一下子带走了世间所有的温暖。一棵大树轰然倒下,树荫下的小树苗,猛地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庇护伞,咋个活法,还真的有些蒙圈儿。今天要把这床被带上,不仅仅是因为上面留有母亲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在山场那样孤苦的环境里,有母亲的棉被裹着,会觉得温润而香甜,会甜甜蜜蜜地进入梦乡,会让他尽享那逝去的母爱。
手机骤响,忙去掏,肚子却又丝丝拉拉地疼开了。昨晚,李大个子出回血,请他吃大闸蟹,回家来肚子就没消停。王有才贪那玩意味儿鲜,只一会儿就在桌子上垒起个红壳小山。李大个子借题发挥,指着小山说:“今儿个,我老李可是破费了,今晚,你在我家造了一座小山,赶明个儿,到红星林场那座山,可就看你的了!”
他这么一说,让王有才的脸红得像蟹壳似的,不由后悔刚才的胡吃海塞。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只能硬挺在那里,忍受着他的大舌头甩出来的唾沫星子雨了。
“这两天,孙宝发又找了我好几趟,我都没点头。他啥人?就那德性,能跟咱哥们儿尿一个壶里吗?”他说的孙宝发是王有才的同学,两人一起学的油锯,技术上不分伯仲。本来两个人都在李大个子那里干活的,去年他偷汽油,被人当场抓住不说,他竟然还和做饭的娘儿们拱进了一个被窝。那做饭的娘儿们叫陈芳,三十多岁,颇有些姿色。李大个子没少往她身上贴钱,感觉要得手了,一不留神让孙宝发抢了个头槽。气得李大个子一咬牙,连男带女都撵下了山。
孙宝发来找过他?王有才不相信孙宝发能贱到那个程度。他对李大个子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家伙忽悠人忽悠惯了,哪句话里不掺点儿水分?王有才想起来了,昨晚那顿螃蟹,李大个子可没动几个,一定有弯弯绕在里面。这螃蟹说不定是变质的,扔到垃圾堆里可惜,扔到人肚子里,还有一份人情呢。这个黑心肝的,这点儿缺德事是能干出来的!他看看电话,果然是李大个子,他大概是在车站等急了。让他等着去吧,想想那顿螃蟹,气就不打一处来。
二
当他赶到车站,正看见李大个子门里门外地乱窜呢。看见王有才,那阴森森的脸才像老林子里透进几缕阳光。他嘴上嘟囔着什么,脚下还是紧捯饬两步,分担下肩上的油锯,并用身子挤开门,让王有才先进去。
一阵忙活,让王有才出了一身汗。放下行李,气还没喘匀,李大个子的手就在空中比划着,即将挥下去的时候,他突然脸色一沉,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身体转了过去。王有才正在纳闷呢,后面伸过来一双手,把他的眼睛捂上了。
这是谁呀?开玩笑不分时候,也不看看人家正难受呢。使劲挣几下没挣开,这双手还挺执着。一着急,抬腿往后一蹬,那人就立刻撒手了,同时,尖细的公鸭嗓也嚷开了。“哎呀妈呀!咋还急眼了呢?这不是闹着玩呢吗?差点蹬“老二”上了,蹬坏了,你包得起呀?”
王有才忙回头,原来是孙宝发。只见他大包小裹的,不比自己少,就问:“你也上山场?”
孙宝发斜楞一眼旁边的李大个子,“哼”了一声,脸扭到一边。
“生气啦?”王有才忙揽过他的肩头,联络感情。刚才那一脚实在欠考虑,捂眼睛让你猜的人,肯定是熟人,陌生人谁敢呢?
“生气?咱哥俩谁跟谁呀?”他剜了一眼李大个子,故意放高声。“放心吧,你老同学掉不到地上,黄花岭有个老板真敞亮,管吃管住一天给多少,你猜猜……”他伸出手来,一个巴掌都张开了,差不多捂住了王有才的脸。“五百!哼!这世上还没有这个祖宗价吧?”他扭过头看见李大个子正在向一边踱去,直脖子穷喊,活脱脱一只黑老哇子,在树上哇哇乱叫呢。
发泄了心中的郁闷,孙宝发觉得心里敞亮许多,同时也觉得嘴里淡了许多,他来了烟瘾,伸出两根手指,在王有才面前比划抽烟的动作。王有才想说什么,肚子却疼起来,他不得不猫下腰来缓解疼痛。
“这是咋的啦?”孙宝发不解地问。手没有放下,依旧像剪刀一样,反复张合着。王有才来不及解释,掏出烟递给他,就往卫生间跑。
“妈呀!两块钱的烟你也抽?不掉价吗?”他看看烟牌子,有些夸张地喊着。“还剩五六根了,都归我了,对付着抽吧!”
王有才没工夫搭理他,到卫生间只有十几步远,却显得极其遥远,如何用最短时间进入是关键。
李大个子也跟进来,在小便池前象征性地意思一下,便套问起孙宝发来。他以为两个人嘁嘁喳喳半天,肯定有让他感兴趣的事情。不过,王有才正处在高度畅快之中,还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卫生间一直蹲得两腿发麻,才方便完。这样的状况还能去山场吗?是不是考虑去医院呢?王有才站在行李前思考这个问题时,却发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孙宝发走了,把行李带走了,他竟然把行李拿错了。
他忙追出去,开往黄花岭方向的客车已经发出。忙拨打电话,却传来不在服务区的通告。客车拐入大山之中,进入信号盲区。行李拿错了,也是有原因的,两个人的行李都是用一条红线毯包裹的。这红线毯是去年两个人在县城买油锯件时买下的,当时,孙宝发为了压低价格,一下子买了两条,把其中的一条硬塞给王有才。王有才原本不想要,考虑到包行李也用的上,就接下了。一样的红线毯,致使两个行李从外观上看基本相同,区别在于捆行李的用绳上。王有才用的是尼龙绳,留下的这个却是腿绷带。
他去找李大个子,可李大个子态度冷淡,不就是一个被吗?换着盖又能咋样?
王有才二话不说,扛起行李就往外走。李大个子一下就毛丫子了,没想到,一个行李在他眼里会如此重要。王有才态度强硬,不找回行李不算完。李大个子只好妥协了,他怕王有才变卦,忙不迭把油锯还有其他物品搬上车。客车发动了,他还不放心,再三叮嘱两句。
车上的女车长急了。“你倒是走不走?挺大的老爷们儿咋这磨叽呢?”
李大个子正没好气,眼珠子一翻。“咋地?说两句话就不行了?哪家法律规定的?”
这女车长可不是个善茬,把遮在脑门的刘海儿一呼噜,脸儿一撂,嘴一拧。“这不是你的专车,想唠嗑回你家炕头唠去,这些人不能都陪着你!”
“嘿!拒载是吧?你别嘚瑟,我去营运那儿去告你!”他撸胳膊绾袖子,好像要大干一场似的。
“告去吧,营运在城里呢,快上车吧,我拉你去告。”女车长说着,忍不住都笑了,把车上的人都逗笑了。李大个子有些灰溜溜的,是啊,要告人家不能走着去吧?王有才使劲往车上推他,乘客们也纷纷劝两句,他也只能就坡下驴了。车开动了,他坐在最后一排,连头都没抬,心情可想而知。
三
王有才反复在念叨女车长的话。“专车”,去黄花岭必须要有专车。他一下子想到了出租车。到黄花岭有六十多里路呢,必须有出租车往返才行。出租车都是从城里开来的,往沟里去价钱不会低。衣兜里有二百多块钱,是用来应急的,这回派上了用场。他立即从车站出来,站在路边,专心致志等出租车。
过来一辆,客满。又过来一辆,里面有两位,想拉一位凑数,方向却是县城。就这样,一直等到头晕脑胀,两腿发麻,太阳都照到了脑瓜顶上,也没等到一辆。他不由地跺脚,破山沟子交通就是不方便,今天要是去不了黄花岭,明天就去不了红星林场,去不了红星林场就开不了山……他正想着,来了一辆,老远就看见在减速,一挥手便停下来。车里是空的,没有一个人他忙凑过去。
车窗摇下一条缝儿,半拉白嫩的脸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来,声音异常甜美。“大哥,去哪儿?”
这是位男司机。看起来年龄不大,身上还有些奶气,十足的大男孩。这么小就开车了?是不是年龄大却面相嫩,小萝卜头子,不开砟?王有才很纳闷。“黄花岭。”
“去那儿您给八十吧。”
“这么贵?不是六十吗?”王有才知道价钱,故意这么说,就是有欺小的意思。
“大哥,那儿路况不好,一分钱都没多收您的,要不您等六十的吧。”说话间,车窗倏忽合上,白嫩的脸不见了,车子随即发动。王有才急了,一拍车篷子。“八十就八十,成交了。”车子停下来。
天冷,他穿了件棉大衣,在前排小空间里,窝得有些喘不上气。小司机笑了。“大哥,您可以把大衣脱了,车里即舒适又暖和,一定会让您旅途愉快的。”
刚才上车,忘了这码事,这一提醒,反倒不好脱了。花着钱也不能让一个小孩牙子摆弄,犟劲上来了,脑袋一摆。“走!”小司机一抿嘴,没说什么,车便上了路。
这条公路是林区专用运材路,被大木头车压得坑坑洼洼的,虽然下了雪,填平了不少,车跑起来还是颠,想快也快不了。路过一个山村时,一道木杆栅栏边,坐着两位妇女。初时以为是晒太阳的,谁知道看见有车来,其中的一位猛地站起来,边摆手边冲到公路中央。
小司机很警觉,迅速刹车,惯性让他一下子趴到方向盘上。王有才却巍然不动,大棉袄把他塞得紧紧的,起到了稳定作用。小司机咕哝一句,似有不满,摇下车窗,却依旧送出一张笑脸。“大姐,以后再搭车,在路边摆手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到公路中间,多危险哪,出了事儿算谁的?”
那女人扑到车盖子上,生怕车开走了似的,泪水扑簌簌地流着。“快救救俺娘吧,她要不行了。”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栅栏边坐着是那位老太太,面色青紫,有气无力地喘着,好像病的不轻。说话这位女人年轻一些,却也有四五十岁了。
小司机异常镇静,转过头问王有才。“咋办?我得跑一趟城里,病人耽误不得。”王有才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禁有些犯傻。
“大哥,你在这里等我,我把人送到医院再回来接你,行不?”经过如此点拨,王有才方才明白。毕竟是病人重要啊,不存在先来后到的问题。可是,他如果不回来,不是把我给坑了吗?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可得提防啊!他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说给小司机听,小司机乐了。他的一脸灿烂笑容,像一道温暖的阳光,把笼罩在人心的阴霾驱散。王有才还是想跟车走,说不定可以帮上忙呢。
赶到县城医院,王有才出了一身汗,下了车,活动一下身体,他觉得肚子安静下来。还别说,这么一折腾,反倒把自己的肚子折腾好了。老太太是王有才背进医院的,两个人前前后后帮着忙活,中年妇女带的钱不够,小司机给垫付了两千多元。把她们安顿好,他俩立刻出门。中年妇女追了出来,拉着小司机的手,一再保证。“小师傅,放心吧,明天就把钱还给你,快去忙你的吧,俺不会跑,俺要是坑你了,就不是人,就不够人那两撇!”她此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
回去的路上,王有才不禁问:“真的就不怕她们跑吗?”他却很平静。“这样的事情遇到的不是一回两回了,没见过谁跑。”他的回答,让王有才感到羞愧。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毛孩子,思想境界这么高。
冬季的天光昼短夜长,赶到黄花岭已经天黑了。去打听一下,才知道作业的山沟还得走二十多里呢,马上又往那里赶。钻进山沟,路过两个工棚都是空的,此时刚刚进入采伐期,作业的人力和畜力还没有入住呢,王有才焦急万分。车灯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忽高忽低地闪烁着,两边的树影在快速地游动着,形同鬼魅,悄然跟在车子的左右。又看见一座工棚,王有才眼尖,在车灯闪过的一瞬,看见烟囱在冒着烟。车停了下来,他快步上前去拍门,里面传来一声颤抖的公鸭嗓。“谁,谁呀?找谁呀?”
是孙宝发,王有才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不吭声,只是拍,并试图把门推开,里面有东西顶着,推不开。
“妈呀,是谁呀?报一下名号行不?”
王有才刚想吱声,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别去,怕是黑瞎子。”
“扯淡,啥黑瞎子,刚才我都听见车的声音了,是人。”接着,里面传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声音挺熟的,是那个叫陈芳的小娘儿们。这对狗男女跑到这里来幽会了,挺会选地方啊!王有才清清嗓子,理直气壮地喊:“是我,快开门!”
“妈呀,是有才呀,你咋来了呢?”外面的人声音越高,里面的人心越虚,孙宝发的声音有些抖。
“换行李,行李不是拿错了吗?”
“换啥换,都是那么个玩意,将就着盖呗,你咋那么啰嗦呢?”说话间,趿拉鞋的声音传来,门打开了。屋里一片漆黑,王有才从兜里摸出个打火机,“吧嗒”点着,去灶间寻块松明子,屋里顿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