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是我的中学同窗。她身材修长，苗条纤巧，肤色白皙，性格斯文。一点也不像农村女孩儿。当时我这个下放佬，还是有点清高，不大看得起农村妹子的，只有她例外，因为玉儿与众不同，她身上没有农村女孩儿特有的味道，倒是和城里女孩儿比较接近，玉儿是我比较愿意交往的女孩儿之一。
　　 玉儿住岩溪，离我家有十来里地。岩溪多石山，清冽的小河边一溜儿红砂岩码头，常有女人抡着棒槌在码头上捣衣服。码头边深深地栽着一根木桩，木桩上系着一条渡船。渡船两端有粗长的麻绳连接两岸。过渡的人自己上船悠绳子，悠过来，悠过去，方便得很，不需专人管理。没人过河时，渡船儿自然想随波逐流，无奈有两根绳儿牵着，跑不到哪里去，只好横在河中，一涌一涌的，也是一景。过了小河，在葱茏的树影里走上九曲十八弯，就到了玉儿的家。她的家不是木屋、不是草屋、不是泥屋、更不是砖屋，而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岩屋。是的，是岩屋。那是岩山下一块凹下去的地方，像一个张开了口的大扇贝。岩屋很大，中间有好几间住房，都是用杂木做梁柱，杉木做板壁，挺结实的。沿洞壁挖了一条水沟，引山泉水从洞中流过。居家很是方便，这种自然的岩屋，是玉儿家特有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岩屋的一头是榨油坊，由玉儿的父亲经营。榨油的方式很古老：把茶籽晒干炒熟碾碎装进铺了干净稻草的圆形模具，将模具放入巨大的独木油榨内，再用吊在梁上的一根粗长木头，狠狠将木楔楔入油榨，模具里的茶油便在木楔的呻吟中汩汩流出，只剩下薄薄的枯饼。我总觉得榨油像和尚撞钟，不同的是，和尚是一个人，从容凝重。撞油则需三两彪形大汉，竭尽全力边喊边撞，号子声撞击声震得岩屋嗡嗡直响。
　　 油坊的另一头是一个小小的代销店，由玉儿的母亲经营。卖些针头线脑，煤油、草纸等家庭必需品，方便着周围村民。也正因为有个油坊，有个代销店，玉儿一家过得比较殷实。
　　 玉儿是独生女，父母对他十分宠溺，凡她所需，无所不应。但她从不因此娇纵自己，从小懂事听话，是那团方出名的孝顺女儿。她父母自她小就放出话来，舍不得女儿离开岩屋，今后要给她招个上门女婿。
　　 我常常奇怪这石头窝里怎就蹦出了个美人儿，这美人儿怎么就这么聪明灵秀！玉儿学习成绩好，是学校的优等生；玉儿人缘好，个个都愿意跟她交朋友；玉儿舞姿好，是宣传队的台柱子；玉儿嗓子好，十五六岁就把样板戏唱得声情并茂、字正腔圆；更难得的是玉儿气质好，举手投足间竟有股都市味儿。同学们都说她是吃国家粮的料，她自己也向往日后能够当上医生。我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适合从容娴静，温文尔雅的她。
　　 中学毕业后，我们各自回队，就疏于音问了。后来我要迁徙湘潭，特地去与玉儿道别，她正在禾场坪里晒茶籽。见我来，自是高兴。然后忧郁地对我说，父母替她找了一个对象，已经交换了八字。我告诉她，高考恢复了，一定要去考医学院。她听后，双眼如灯泡一样蓦地亮了！
　　 多年后我回去，打听玉儿，才知道她仍在岩屋，早已继承父业，当起了油坊老板。男人是牛经纪，每天忙于在各乡场帮人做牛生意。膝下已有两女一男，人也憔悴没那份灵气了。不由的感慨，环境真能改变人，当年灵秀的玉儿活脱脱在变成和乡下农妇没什么二样了。
　　 我惊问，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同学们告诉我，当年她紧锣密鼓地复习参加了高考，几个志愿都是填的医学院，却一直没有等到录取通知，只好死心依了妈妈，招了女婿结了婚。说良心话丈夫对她还是很好的，对她百依百顺，可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啊，玉儿是个有理想的人。
　　 玉儿帮父亲打理着油榨坊，日子就那么过着。直到有一天，她帮妈妈晒箱子，在妈妈的箱底发现了过期的录取通知书。是某省一个有名的医学院的。可怜的玉儿，接连哭了三天三夜！然后只身去了一趟广州，在医学院门口照了一张大大的照片。此时的她是什么心情？我能猜得到，母亲的无知实际上害了玉儿，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玉儿留在身边，实际上是断送了玉儿前程啊，真是糊涂的母亲啊。
　　 回来后，玉儿闭口不谈医学院的事，却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还执意要生个儿子。为这事还被计生办罚了款。同学们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今后她的女儿不准再住岩屋，一定要去考医学院！
　　 又是多年过去了，去年回老家，我们同学聚会了。怎么不见玉儿呢？同学们告诉我，玉儿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医学院，现在一个在长沙当妇科医生。一个在珠海当内科医生。她忙着给她们带孩子呢。
　　 “那油坊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油坊还在，不过现在没人用人力榨油了，她儿子买了两台榨油机，一个人操作足够了。”
　　 玉儿，玉儿，你这也算是圆了你的医学梦吧？可我心里怎么还是觉得涩涩的呢？你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由的为玉儿惋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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