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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暖】秦戏(散文)


作者:粉墨是梦 布衣,338.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13发表时间:2020-05-07 16:34:08


   一千多年前,在梨园,一幕幕以关中方言语音为基础的“秦王腔”艺术,在生长壮大。而后秦戏走出皇宫,进了达官贵人的高门宅院转了几圈,又一头扎进乡村朴野,就在田野里生了根开了花结了果。
   秦人爱秦腔是从骨子里爱,尤其是农村人,不分男女老幼,谁都能唱几句。秦人不唱秦腔,就像饭食里缺了盐,百味里少了底味,这日子就难言的很。
   我家是逃荒落脚到陕西,哪朝哪代来得,无从考证,只是口耳相传,反正不是土著。你看我的五官,全是老先人的模子,一点不像老秦人的大长脸。这就奇了怪了,不是咱老陕人,我爷爷我太爷爷一辈一辈都爱听秦腔爱看秦戏。
   秦人不爱秦腔,还算啥秦人?汶川地震那会儿,为了躲震,父亲携二胡母亲带两把小方凳,坐进屋后小树林里,拉秦腔曲牌。一坐一整天,一呆两个月。一会儿苦音一会儿乐音,把我听的凄慌的,几天心绪从胡音里拔不出来。很难想象,如果不是秦腔陪伴,这段艰难的岁月,该怎么熬过去。
   也难怪,八百里秦川,黄土长庄稼,庄稼地里是用夹板夯起的土屋,参天白杨围成一个四合院,间种丝绵树,树高叶小。七八月少雨,它们干焦焦的,树皮就像人的嘴巴,裂了口起了皮翘着。爷还是一天一天在地里干活,累了坐在锨把上,圆圆的汗珠砸在地上,地上就湿了一个圆点。爷一边用烟锅在烟包里掏着一边嘴里哼着:“每日里在深山去把柴砍,陈老大我不怕腰疼腿酸……”
   顺着山隘隘往果园走,碰见双林晃着两个空桶大步走出,唱着《张连买布》。他唱道:“清早间奔大街卖布换花,布卖了六百钱正要回家……”他这是给苹果树刚浇了一担水,而我要在果树间种菜。山塬上绿绿一片、苹果树花开满一岭连一岭,我随口胡邹:“家住陕西韩城县,杏花村里有家园……”忽然一句秦腔吼起,我便随着撕拉声,缓缓直起腰,踅摸到地边的树荫下,靠着盖堎坐下,用手搽拭着下巴的汗珠子,眯着眼睛,瞧远处。太阳花花的白,天上了蓝油彩。声音就是从前面仡佬洼里传出,知道也有人和我一样在劳作哩。
   曹叔以前在县剧团呆过,听说唱过旦角。后来家里婆娘生了四个小虎崽,一个人养活不起,就回来务庄稼了。他能把一台戏一折一折背下来,连生旦净丑的念白都一字不落。我稀罕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唱旦角?兰花指怎么翘?水步怎么摇?宝钗翠钿怎么戴?眉怎么描,胭脂怎么搽,樱桃小口怎么点?不好问的。可我相信他一定演过那十七八的小女娃。
   那是一个刚下过阵雨的午后,雨没滴三五颗,只是打了几个空雷,头顶有一团一团的火烧云,嵌着一块一块乌云疙瘩。就有人聚在曹叔家的大门口,门上罩了葡萄树,垂下一串串葡萄花,枝叶碧色,夹杂黄絮,馨香盈怀。
   有人说:“曹叔,来段秦腔。”
   曹叔说:“好,我给咱清唱一段。”曹叔开始了,果真是旦声:“曹芳儿在闺房深思不定,想起了身前事令人伤情。护玉蝉我已经苦把心用,……”王叔闭了眼睛,脚尖随着节奏一点一点的,手指在膝盖上一敲一敲。
   我问曹婶:“唱的啥戏?”
   曹婶说:“《玉蝉泪》!”
   我看见曹婶有眼泪滚下来。曹叔唱着唱着就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到圈子中间,一双老手就翘起兰花指:“那一日梳妆来照镜,院中来了沈延林,他于鸨儿巧计生,哄骗我苏三递假信……”
   我扭转身子问曹婶:“这又是啥戏?”
   “《三堂会审》!”曹婶不看我。
   “唱的好!”唱毕一段,众人齐喊,娃娃们把手举过头顶拍巴掌。
   树影移一寸,他们就把凳子也移一寸。
   “没有了,没有了。结束了,回看电视去。”曹叔说。鸡纷纷跳进鸡屋。
   “电视有啥看的,秦腔能把人听哭,电视能把人看哭么?”
   “还是秦腔好听。秦腔越唱越苦,眼泪就越流越多。”
   众人不愿散去,娃娃就扯着爸的衣襟往门外拽,爸急了说:“你不懂,秦人不爱秦腔,还算啥秦人?”
   曹叔说:“回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哩,明黑了再唱。”马叔把凳子推开说:“曹哥,明黑了继续。”大家跟着马叔出去了。
   那时候自己有年轻的额头,年轻的脸颊。因为年轻就看不出生命像戏,只因太年轻啊,因为年轻,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县剧团要来村上唱戏。”改过在给巷子里人说。我把碗往案板上一搁,扛起廊院上的黑条凳往戏场跑。街上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都是脚步匆匆和我一个方向。大喇叭唱着“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一群男娃堵在戏场入口,中间有两个人打架,抱在一起。脸黑的男娃勒住脸花的脖子,用劲往下压,脸花的男娃伸出一只脚勾住脸黑的一只脚,想把他扳倒,偏偏他像长了根,纹丝不动。两个人脖子都是鸡冠色,棉袄扣子都开了,露出里面的红秋衣和蓝秋衣。文和站在旁边,想把他们分开,使劲搬他们的胳膊。他们伸长胳膊和腿支棱着,有孩子喊:“老师来了!”他俩的胳膊软了一点。又有孩子喊:“老师没来,骗人哩。”两个又乱抓乱踢。脸黑的男娃想绊住对方,上前踩住花脸的一只脚,花脸一抬脚,“哧啦”一声,鞋面和鞋底分家了。花脸男娃“哇”的哭起来。有人喊:“强强,你爸来了。”对方还是不松手。我看看这伙男娃我一个都不认识,可能是远村的孩子。我暗想:唱戏呀,还打架哩。戏还没演,你两先唱起来了。
   戏场中央已经有几十个凳子放着,一行行像线。红梅和几个女娃们在戏台仄面跳方格,看见我来,跑过来和我一起抬着凳子说:“来,放这!”她端着凳子,跷过几排,把我的放在第三排中间,又把别的凳子往边上挪,把我的凳子放正。她用手把垂下的头发别在耳后说:“这下你能看得清也能听得清。”
   戏台上有人爬高上低地装灯挂幕,平娃踩在梯格顶端,用膝盖顶着墙,身子把墙靠的紧紧的,左手端着糨糊碗,右手用刷子给砖上刷着糨糊。扶梯子的是志明,裂嘴笑着抬头看哥干活。我拿石头朝他屁股打去,他的腿一闪,松了手转身找人。他哥腿也一闪就高喊:“要出人命了!—”慌的志明爬上去双手按住哥的腿。我大笑着:“你真是个呱子!”平娃刷好了,把刷子放在碗里,弯腰拿宝仓递给他的对联,志明下来站在地上,刷子翻了个跟头,就蹦在志明的头上,志明就:“啊——,啊——”指着哥点指头。我笑的一屁股扑塌在地,眼泪都出来了。宝仓转过身说:“就知道笑,过来帮忙来!”我走到梯子下面,接过糨糊碗放在地上。平娃举起对联,让宝仓看正着没有,宝仓往后退几步,一只胳膊比画着说“左,左,再往左一点,多了,往右一点,好了。”平娃用手把对联往下抹,上面卷了下来,他让我压住下面的边,他压住上面的边。
   “一曲阳春唤醒千秋梦”我结结巴巴的念:“下联是啥嘛?”。
   “两样面容演尽忠奸情。”宝仓说。宝仓在下面端着对联,斜着眼看,脸蛋上涂了一层红胭脂。
   我问:“啥意思嘛?”
   宝仓说:“大了,你就知道了。”我朝宝仓噘噘嘴。
   田老师牵着一串学生走进戏场,后面的羊角辫拉着前面的茶壶盖的后下摆,茶壶盖后面拖着十二个七八岁的男娃娃女娃娃,头像布朗鼓左右看。兴奋叫“麻糖、油糕……”却不撒手。他们这一喊,塑料棚顶中央的黄电灯就亮了。田老师把他们拉到戏台前,让他们手拉手的站着看戏,他们就头偏着从幕缝隙里看乐师正在和胡琴音。
   戏台上叮叮咣咣敲了半个时辰,有人撩开舞台一角的幕布,伸出头点数观众,下面喊:“开演啦,咋还不开演。红绒幕布被人用手撩起一角,先是出来一个旦角:“呀咿呀呀——呀,咿呀呀——”声音拉的很长,又出来一个白眼窝垂一把山羊胡子穿红襟衫的老头,两人你说他唱,台下男女不时头往后一扬发出哈哈笑声,接着就是双手合十啪啪的掌声。我听不懂,也跟着哈哈笑。笑了就觉得没意思,那时的戏场是露天,天上星星黄亮黄亮,像秋水眼睛,一颗一颗,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数目不同。脚冻的生疼,我在直跺脚。
   一个须生从幕后翻着跟头出来连着翻了三个,眼看就要翻出舞台,唬的坐在舞台边上的孩子,赶忙抬起屁股跳下。须生在边上收了脚,把胡子翻掉了。他又后翻了一个跟头,翻到戏台中央。一个孩子把胡子扔给他,他背转身把胡子挂在耳后。台下的人没有人啃声,也许他们觉得他翻了这几个跟头,已经很不容易,掉个胡须又是啥嘛。也许他们根本莫看见,一个插着锦鸡翊红脸壮汉悠悠的一步一停跺着方步出来了,左手扶着腰圈,右手甩着黑底金蟒长袖。后面跟着八个喽喽,站成两队,端着刀摆着架子。“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一声苍凉的高腔传来,我赶忙双手捂了耳朵,我看见演员脖子上的筋鼓起,胡琴把在乐师手里立不稳,不停地摇晃,乐师脸上却放彩哩。
   妈给了我5元钱,让我去买自己想吃的。戏场周围,一圈都是平时吃不到的美味:米花糖、搅团,河马鱼、凉皮,凉粉、炒面、凉面、甄糕,豆腐汤……他们不吆喝也不拉客。我走进去,坐在煤炉子前面:“来一碗醪糟!”。“好!”四婶说着揭开小铝锅盖子,从鸡蛋篮子拿出鸡蛋,在锅边一磕,鸡蛋就从蛋壳里哧溜掉到开水里,用筷子在水里几个莲花转,倒入白瓷碗,糖罐子挖三勺。三娘正在教育薛倚哥,三娘的哭声叫我拨转身看戏,还莫等我拧过脖子,一声“好了”传来。接过碗,背转身,一点一点嗂在嘴里。终于喝完了,回过身放碗,炉火把四婶的脸照的亮红亮红,咦,她的眼怎么也和曹婶眼一样,湿湿的。
   看戏也有走火入魔的人,台上演的是《游西湖》,权奸贾似道一剑刺杀慧娘女。台下有一老汉抓起屁股下的小木凳,掷向戏台,凳子磕在戏台台沿上,又掉在地上。大家都楞了,锣鼓二胡停了半分钟,又响起来。老汉被老婆拽着胳膊拉出戏场:“老怂,你二的,把人伤了咋办?”
   “我痛恨贾似道吗!”老汉说。
   老婆说:“你就是个疯子,看戏入魔了。走回,睡觉去。”老婆扯着老汉的棉袄袖子。
   “我不走,还有一点就完了。”老汉挣脱老婆的手,又踅回戏场,钻进人群。
   戏是演到半夜了才结束。人散后我站在戏场,看演员急急忙忙把刀、二胡往戏箱子装。妈回来寻我,妈说:“我当唱戏的把你引跑了!看个戏,魂都丢了。”
   那时候唯一就觉得女旦是那么好,咋就长的那么清,像天上的七仙女,可能干净的不吃不喝。戏台侧面有一个厕所,我在厕所里遇见拾玉镯的那个姑娘,真是俊的很!眼睛圆,柳叶眉,还穿着翠色戏装。只是走路不是那小碎步,和我一样的冲,但那也好看,如同脚踩清风飘过来。
   中午看戏人少,大多是洗罢碗,诸事能搁下的婆娘们,拿着蓝布鞋底,坐在太阳下面听戏,麻绳拉的哧溜哧溜地响。那娄阿鼠一出来,便缓了手,聚神看戏,针锥就扎了手,“哎吆!”低头看,血珠渗进布里,干脆把针往鞋底一扎,纨了麻绳放一边,笑笑的看戏。
   后院的辛家老爷死了,说是喜丧。辛家在院子搭了灵棚,请了个戏班子,在灵棚唱戏。只要低沉的二胡拉起来,演员们就唱开了。先唱的是《祭灵》《周仁哭墓》,再唱《诸葛亮祭灯》,每一折子都有高潮。唱到高潮处演员们悲声大放,呜呜咽咽,珠泪长滚。孝子们跪在灵前嚎啕大哭,大姐就擦眼泪,我也跟着擦眼泪。原来秦腔这么好听!从那以后我就爱听秦腔了。听秦腔就是听这味儿,听悲音,想欢声。
   “走,看戏去。”
   “啥戏?”
   “《金沙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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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作者出神入化的描写出秦腔的韵致,起始部分的曹叔清唱,用树影移一寸,凳子移一寸反衬出唱得精彩,听者入迷。高潮部分为县剧团的演出,孩子们的打闹戏要,刷浆糊贴宣传联的热闹互动,及至一个个人物出场,一曲曲戏份的展开,无不表现出作者精致传神,诙谐生动的描写,一点一滴尽现功夫,匠心独具。结尾高度凝炼,叙述丧戏表演时的感人至深。读来酣畅淋漓,真是自古三秦大地,唱不够的秦腔,道不完的戏事,听出里面的悲音,想念其中的欢声。非常感谢老师对晓荷的支持,佳作推荐共赏。【编辑:萧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509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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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萧垦        2020-05-07 16:40:40
  非常喜欢老师的作品,学习了,看过电视剧《关中匪事》,里面有许多关于秦腔的精彩片段,感人至深。期待着老师更多精彩后续,创作辛苦,敬茶。
2 楼        文友:萧垦        2020-05-07 17:42:16
  因为年轻看不出生命像戏,因为年轻对宇宙间共有的生命的荣枯悲伤有所不知,精彩的分享!
3 楼        文友:粉墨是梦        2020-05-08 08:50:11
  谢谢老师,辛苦了。
4 楼        文友:何叶        2020-05-08 18:38:43
  又见老师佳作!问好老师!期待更多精彩哈!
何叶
5 楼        文友:何叶        2020-05-09 22:15:38
  恭喜精品,老师真棒,期待更多精彩!
何叶
回复5 楼        文友:粉墨是梦        2020-05-10 13:01:53
  谢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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