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月亮山下的金马驹(散文)
夏末秋初,月亮山巅之上,已然能感受到秋风的瑟瑟凉意。阿难极目远眺,沉默不语。月亮山如一弯弧月,高耸逶迤于六盘山之侧,更驻守在阿难难以企及的梦中。三十多年过去了,今日终得圆梦,再次“登临”。望着连绵不绝的山峦;望着如银龙般曲折盘山而上的柏油路;望着山腰处那一片墨绿色中微微泛着金黄的胡杨林,五十多岁的阿难胸口涌起了万语千言,却最终一个字也不能吐出来,只是这样望着,想着,时而一声长吁,时而一声长叹。
迎面拂来的清风,带着山蕨菜和狼毒花的缕缕香气,消失在半山的云雾里。那柔滑飘逸的清香味儿,如少女发梢的味道一般,挑逗着山坡之上的万物,更挑逗着山巅之上极目远眺的阿难。不觉中,阿难的嘴角扬起,自言自语般地吟诵:“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尽,回首白云低。”
阿难出生在六十年代初的宁南贫穷山沟里,生不逢时,正好赶上了六十年代初期那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艰难而清苦的日子在阿难幼小的心灵中砸下了重重的一锤。野菜汤水填起来的,圆鼓鼓的,泛着淡绿色的肚皮,像一个绿色的气球。两只如细竹竿儿一般孱弱的腿,撑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和圆鼓鼓的肚子,看上去与戏本里的木偶娃娃神似。瞅一眼,便叫人顿觉无限心酸。这便是阿难童年里最鲜明的轮廓,也是和阿难同年代同山村里的孩子们所共有的样子,这种奇怪的样子,不分男女,更不分长幼。
阿难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缝缝补补,东拼西凑,终于让他穿上了一件完整的裤子。随后他拉着父亲的手,走进了镇中学,开始了他的中学生涯。也正是在这时候,年幼的阿难与月亮山之间有了一种常人难以察觉,无法体会的联系。
在倡导全民搞生产的那个年代里,念书,在严格意义上只是劳动之外的补充,准确地讲是换了一个劳动的地方。从自家的小村子走出去,然后听从学校的安排,将劳动的足迹扩展到镇子的边边角角。阿难的中学六年,都以这种方式度过。每天趁着东方发亮之前,胳膊窝里夹着仅有的两本毛边书,步行十多里山路赶到那所破烂的镇中学,开始半日文化课的学习。结束上午的学习后,接下来便是不论阴晴风雨都一成不变的户外劳动:或是去翻地,或是去挖沙,或是去割草,或是去月亮山种树。
月亮山属屈吴山与六盘山的余脉,海拔两千六百多米,以西北东南走向,如一弯弧月般,匍匐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月亮山是方圆市县所共有的主要牧场;月亮山下的宝河是家乡的母亲河“葫芦河”的发源地。
月亮山在宁南人的心目中犹如泰山,伟岸高大地矗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祖祖辈辈人的口口相传,月亮山显得有些神奇,似乎山里住着神仙,山后还有一洼桃园。阿难自小最爱做的事情是每日的傍晚,依偎在奶奶的大衣襟下,听奶奶说月亮山下金马驹的故事。奶奶说:“月亮山下的那条河里,住着一匹金色的马驹,每当夕阳斜下的时候,如果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你就会看到一匹金色的马驹跃出水面,随身带起来的水花,闪着金光一直飞到天上,变成漫天的星星……”这个金马驹的故事,几乎溢满了阿难幼小的心灵,成了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想象之泉。奶奶每次讲完,都会沉默很久,而阿难总会在奶奶沉默的时候,粘着奶奶追问:“奶奶,那金马驹到底有多大?那满天的星星真的都是金色的河水变成的吗?”奶奶听着,只是笑笑,低头抚摸阿难稀疏发黄的头发,良久,自言自语般回答一句:“我的娃唉,金马驹大不大,你得自己去看,而要想看到金马驹,你得先做个正直善良的人……”
平日里攥着铁锹挖地翻土,早已将阿难稚嫩的手掌打磨出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死茧,更让这个本该是生龙活虎的少年对劳动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抵触和恐惧。不过听老师说要去月亮山种树,阿难灰土土的额头似乎被太阳“清洗”了一样,突然发亮了。月亮山是阿难自小便存留在心底深处的一个圣地,奶奶口中的那匹金马驹更是阿难梦中飞跃的仙马,跳跃了不知多少年了,只是交通不便,加上实在没有空闲,所以至今都没去过。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夏交替的清晨,阿难跟着同班的几十个同学,扛着锄头铁锹,拉着架子车上的胡杨苗子,向着月亮山跑步出发,赶着在阳光洒遍了月亮山的晌午时分,到达了月亮山山麓。山麓远处的七里宝河泛着天蓝色的水,“招呼”着这帮来自山村的孩子。阿难举目望去,月亮山巍峨耸立于眼前,如一位肃穆的菩萨,安静而威严,阿难心想:“果然是住着神仙的山,那山腰以上被袅袅流云遮住的部分,想必一定是仙境了,那袅袅然的七彩仙雾里也许藏着一位长须白发的仙人,飘飘然于山前山后。哦,既然如此,这宝河该是一个玉净瓶吧?还有那金马驹,一定是仙人游离仙境的坐骑。”想到此处,阿难不禁扭头望向了那汪河水,他盼望着傍晚尽快到来,那样他一定可以一窥金马驹的样子,因为阿难相信,自己一定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孩子。
出神许久的阿难,最后被班主任狠狠的一铁锹背抽了“醒来”,被撵着、赶着,开始了一天种树的“学习”。或许是月亮山在阿难内心太过神圣,因此,这一天的劳动,是阿难唯一用了心的户外劳动。他忍着手心里连串的水泡丝丝作痛,将一个个树坑挖到老师指定的最标准深度,然后双手抱着树苗,以近似于虔诚的姿势,一个个放进树坑里,再填土、浇水,最后,他跳出十米之外,眯着眼睛,看着周边,将自己种下的那一溜树苗的位置,细细地记在了心里。
那日的劳动早早结束了,阿难没能等到日落,自然也没能看到他梦中的金马驹。终于亲近了月亮山,却没能等到夕阳下的金马驹,这成了阿难最大的遗憾,更成了阿难半生的牵挂。阿难没想到,这唯一的一次亲近月亮山、靠近金马驹,却在辛劳和慌乱中匆匆“分别”,这一别竟是三十多年。
十九岁的阿难,被迫结束了人生中的求学生涯,开始了另一种苦难。
高考后的暑假,阿难和村里几位同龄的年轻人一起,被村委领导点名派送到了邻村做义务劳动。阿难的工作是推着架子车,在高高的黄土崖下面运土。然而命运的恶煞就在这一天降临了。一声轰隆,一道黄土飞扬,眼前几丈高的黄土崖塌方了。那一瞬间,阿难的眼前似乎有一匹金色的马驹飞跃而过,似乎有一座弧月般的大山迎面而来,然后双眼一片漆黑,寂静,寂静,深深的寂静……
工友和匆忙赶来的家人用双手从土方下挖出了血肉模糊、毫无意识的阿难,紧急送到了医院救治,最终被诊断为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在医院经过三个多月的抢救,几十次重复的开刀缝合,数十次从ICU的进进出出,九死一生的阿难最终被精湛的医术,被父母的眼泪和爱,更被闭眼之间脑海里来回飞跃的金马驹生生拉回来了。不过最致命的腰椎压缩性骨折,彻底把阿难打趴在了床头上,从此他便失去了用年轻的双脚丈量世界,攀登月亮山的权利,阿难的难,轰然而来,漫漫无边际。
月亮山的风,从高处吹来,带着从宝河里卷起的水,浇灌着黄土山村的每一寸土壤,更浇灌着阿难匍匐于炕头的身躯。阿难一直坚信,奶奶当年讲的故事是真实的,月亮山上真的住着神仙,所以月亮山下的河水变成的雨滴,是有仙气的,这是阿难内心深处多年不变的事,准确讲是阿难的心里,从被土方下压去的一瞬间,月亮山带着它的金马驹,带着一道金光,住进了阿难的身体里了。被月亮山下的河水变成的雨滴浇灌了近十年后,高位截瘫、匍匐炕头的阿难竟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然后能拄着双拐、靠着墙站立起来了。那一刻起,阿难心里的那座月亮山又一次变得高大巍峨,那匹金马驹变得格外耀眼。乡亲们说,阿难是个苦孩子,但阿难说,是心里住着的神仙和神马撑着他,所以即使趴着,他也从未倒下过。
奶奶在阿难能拄着双拐站立起来的那一年,带着九十四年的沧桑故事,离开了人世。拄着双拐站起来了的阿难,将奶奶讲给他的关于月亮山和金马驹的故事,一遍又一遍,有声有色地讲给了村子里的孩子们听,孩子们望着阿难讲故事的样子,满眼充满了希冀与神往。阿难又将这个故事写在了弟弟们用过的作文本背面,故事太长了,阿难用了很多笔,很多纸,但阿难自己说,写来写去,他最满意的还是那几页关于月亮山的传说,那几篇关于金马驹的故事。
趴着写故事的阿难,磨烂了胸脯,模糊了双眼,直到有一日年迈的母亲与阿难并排斜靠在夕阳下,低声叹息道:“我的阿难哦,你都五十啦……”是阿,阿难已经在这块方寸土炕上以匍匐的姿态,白天看着世界,夜里梦着月亮山下的金马驹,已然过了整整三十个春秋了。阿难对着母亲憨憨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满的恬然,满满的安静。良久之后,阿难对着弟弟问道:“弟弟,你说月亮山上的树还绿着吗?山下那条宝河的水是否依旧清澈如初?”。弟弟笑笑说:“哥,树绿不绿,水清不清,咱去看看就知道了!”
初秋的清晨,覆在黄土高原上的天,蓝得像被宝河的水洗过了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抓下来一把藏进口袋里,留着夜里照明。在母亲和弟弟的帮助下,早早洗漱完毕、穿戴一新的阿难,坐进了弟弟借来的轿车,伴随着一路欢声笑语,奔驰着前往阔别了三十年的月亮山。阿难心里明白,这一天,对他而言,是特殊的一天,是历史性的一天。一路上,阿难听着车子的卡碟里放出的音乐,将车窗降下了一半,任凭清冷的秋风从额头泼下来,灌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此时此刻,三十多年毫无知觉的下半身,似乎再一次感受到了秋天的温度,还有岁月的火热。窗外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在阿难的眼中显得格外新鲜而陌生,阿难忙碌的眼神时而看看左侧的杨树,时而盯着右侧的山坡,似乎在极力寻找着记忆中的一点一滴。
秋日午后的月亮山,在夕阳斜照下,裹满了一层“绵软而厚实”的金色,犹如一座佛光普照的宝塔。山下的宝河水,如一面镜子般,照耀着整座大山、大山上的草木,以及山上的一个人。
车子在月亮山盘山公路的最高处傍路而停,放眼极目之处,绿树参天,秋草婆娑,一阵风吹过,掀起一片翻滚的“海浪”。阿难一眼就看到了那片过去亲手种下,如今已然茂密参天的胡杨林在迎风“挥手”,似乎在欢迎一位故人的到来。
阿难将车窗放到了最低处,极力将头和双手伸出了窗外。山顶上呼啸的秋风,如一面面沧桑的手掌,来来回回地摩挲在阿难略带皱纹、却坚毅无比的脸上。阿难微微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了袅袅烟云之上飘然而过的神仙,以及山下的宝河里飞跃而出的金马驹。阔别三十年,曾经心智懵懂,但肢体健全的少年,如今拖着一副麻木的身躯,再一次“攀”上了萦绕梦中半生的月亮山,再一次目睹了梦幻般的宝河,这是岁月给予阿难的馈赠,更是阿难对大山宝河的参拜。
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的弟弟禁不住问了一句:“哥,要不咱等到夕阳西下,一起看看到底有没有金马驹跃出来?”
阿难听之,微微一笑道:“傻弟弟,不需要啦,金马驹有,月亮山上的神仙也不假,哥我三十年前就见过了……”
初秋的午后时分,静谧的月亮山上,一辆红色的轿车,沿着盘山路的最高处停了很久很久,车窗口上,一中年男人,坚毅地注视着月亮山下的一草一木,以及那一汪明镜般的宝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