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是在公路边走着，没有目的地。就像他以前的生命岁月一样，只是在不知归处的路上茫茫然随波逐流。倒不是因为没钱坐车，实际上他包里装着两千三百多块。早晨他醒来后望着房顶发了会呆，然后闻着被子里的氨臭味一阵恶心突然的就吐了。等出了旅馆就近买了几瓶矿泉水，就想走走压压那反胃劲儿。他觉得不是被子熏的，那个味道早闻惯了。可能是昨晚吃的羊杂碎吃坏了，当时他吃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好，问老板说他家这是秘方做的就这味。为了证明没事老板还拿筷子从锅里捞着吃了几个，所以他还是把那碗吃完了，不吃也得糟蹋了，因为他早把饭钱给了。现在是后悔吃了，糟蹋就糟蹋了，也比现在吐了的好。
　　 而这一走就从清晨迈出第一步开始，直到现在的下午三点多。早饭没吃中午饭也没吃，也不觉得饿，只是总口渴。所以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背上泛旧的背包里除了衣服还是矿泉水。那被子也没带，本来就脏了还有秽物。他从来都是到哪就买新被子，反正是腈纶棉的也不贵，扔了也不可惜。
　　 这些年他始终一个人，从初中他奶奶过世后直到现在，也孤惯了。年幼时他爸爸瘫痪在床后，他妈妈就消失在他的童年。现在他快三十了，妈妈的样子已经忘的干净，只剩名字了。倒是奶奶临死前慢慢闭上眼睛的样子，总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从初中毕业后开始吧？大概是，他就在各个城市尝试生存。行业做的很多，有时顶着太阳，有时吃着泥灰，反正都是和汗打交道的工作。却总是工作一段时间离开，起初就是因为离开而离开，也没有多想。今天，他从旅店出来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似乎他频繁的换工作和在各个城市流转，是觉得哪里都不是家。
　　 那个旅馆就在城郊，一出来两旁就是绿色农田。青草绿绿的，农田绿绿的，树叶绿绿的，一派生机盎然。可这旺盛的生命力他并不看，实际上他哪里都没有看。心头莫名的压着闷闷的石头，理不顺呼不出。早晨这胸口就憋囔的慌，来往的车还带着摇摆的风，一忽顺风一忽逆风。本来车挺远，带来的风却一下就刮在了身上。“狗日的都把车开这么快。”他低头边骂着边走着。
　　 这样不停的走哇走，能让自己憋囔的那口闷气舒服点。所以骂归骂，停下来拦个车的想法还是没有的。他不知道的是，这种舒服马上就要被剥夺，命运之神马上要把他扫进尘埃。
　　 事情发生那会儿他突然觉得眼睛看东西有点白茫茫，像雾。他有点纳闷，他抬头看树，似乎叶子成了紫色。当他正诧异惊奇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冲浪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某种东西裹住。本来还在看叶子的眼睛随着惯性，突的一下就看到了太阳。怎么太阳刺刺的有点冷？可又一下的功夫，太阳化出了万般色彩，然后世界就黑黑的了。随着黑色吞噬，急刹车的刺耳声传入耳朵。完了！自己被车撞了，这是他临死前最后的念头。
　　 等睁开眼后他第一眼看到的还是树叶，可树叶是黄色的，阳光是蓝色的，天空则是灰色的。他晃了晃发蒙的头站了起来。这一站起来把他惊呆了，他看到自己下半身在车轮底下拖出了一米多的血迹。他猜是血迹，因为在他眼里那是绿色泼洒般的液体。背包顶在停着的车轮下，好歹让上半身保持了完整。他看到自己的胡子挺长了，想想自己确实是好几天没刮了。
　　 这时一个人拍了拍他肩膀，他扭头一看是个女人。一个挺漂亮身材也挺棒的女人，就是脸上没有血色让姣好的容貌带着病态美。这个女人对他说他是来替她的，这条公路不安静，路自从修好后就总是死人。那天她开着自己的宝马撞上了路旁的树，成了上一个拾垃圾被撞死的老头的顶替。这次她见他穷困潦倒而又闷闷的在公路上走，觉得他在世上活着也累，不如来替她。这样她可以凭自己生前的福禄和选择替身时没有太伤天害理，在地府报道的时候能给予一些关照，甚至来生还能有个好命也说不准。说这些的时候，这个女人语气始终像个冰，尤其是那苍白的脸。只有说到自己福禄时候，她的两个眼睛才焕发亮彩，让她本来就挺大的眼睛显得非常漂亮。不过他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吸血鬼的艳魅，尤其是她眼睛发亮的时候，贪婪的似乎想把他吞掉，让他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那句选择他当替身不算太伤天害理特别不爱听，好像他是个多么伤天害理的人似得。
　　 可不管愿不愿意，死这个事情是没有回头路的。从起初的惊诧到慌乱平复下来后，他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能接受又能如何，抓狂？懊悔？愤恨？还是害怕？尽管这些都短暂的在脑海里浮现过，可死亡这个事实把那些感受瞬间击灭了。生无可依，也就死无可惧。女人很惊诧他的宁静，不由的有一丝欣赏。也许是歉意也许是钦佩，女人多给他讲了讲死亡之后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对他帮助很大，比如他必须等到一年后才能找替身。期间的日子会很苦，替身必须是正气不足的人，也就是说缺德事做多的。这缺德事可能是这辈子积下的，可也以是上辈子还没消完的孽，这种人在鬼魅眼里身上散发着绿色荧光的。还有他此刻看到的那些色彩变化，是人的阳气逐步淡去所呈现的。过几天，通常是三五天后，看东西的色彩就会恢复正常。其他还有很多很多，女人讲的很详细。男人也时不时的问，好让自己成为鬼后的日子能容易点。这是他养成的习惯，生前在各个城市奔波，让他的生存力有了很好的适应。不过有些问题女人也回答不来。比如为什么现在女人不怕阳光，比如女人马上要去哪里。似乎不是去地府报道，女人说……
　　 他们说了很久，从那个下午说到天色黑了而又微明。尸体早已经走了，他也不太去想它了。反正在这异地他乡又是孤儿一个，他不会有正常死亡后仪式的。那两千多块钱，权当是帮助他入土为安的某个好心人的报酬吧，“入乡随俗”这种情况他早习惯了。
　　 女人走了，是在阳光刚刚露出金色时候走的。走的时候她很高兴，她说你得去那边报个到才行，不然没法转生，然后一阵风吹来就那么消失了。男人望着她站立的地方发呆了好久，一个人后他才发觉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生虽然无可依，对死了后的无所依，还是感觉很大的恐惧。面对一切的未知，自己不知道以后该怎样。来往的车来往的人依然如故，并不知道这里昨天发生了一场夺去生命的车祸。更不知道现在那个倒霉的人正在路旁白杨树的枝芽上望着下面的来往。风吹的直晃，他像个荡秋千的小孩被来回晃荡着。有时汽车的尾气喷向他，他丝毫没闻到什么。要不是风刮的树枝动，他甚至以为空气都是凝固的。
　　 死亡就这样让他面对了，稀里糊涂而又手足无措。自己多余的活着，即使死了，也只是让某些人受累处理自己的身体。从此自己和这个世界被一刀切开，永远没有任何联系。鸟儿停在离自己好几棵树远的地方歇息，然后尖脆的冲自己叫了几声便飞去了。
　　 那女人说每一处地方都有一座庙，说它是庙也不确切，只是它的外形像庙而已。它类似派出所性质专管鬼籍，也有类似驿站性质。贵人路过累了就在此歇歇，或者某个公干的衙役来此传递公文。如果是在农村，这种机构就设在农田。如果是在城市，多半是在岸边桥头或者这个城市最有历史的地方比如城隍庙。人死后三天内要到那里，如果超过三天，那对不起，你要服一定劳役才能给你办理鬼籍的。一般情况下，人死后都是在老家。例外的毕竟是少数，他则是不幸的少数之一。他生前家乡离这里几千公里，又没有在这里居住过，所以不是本地人士也没有本地人担保。这点是那个女人不曾料到的，也让去办鬼籍的他措手不及。
　　 那天他从树枝上坐到星星出来，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一大片庄稼地的上空浮现出一座“庙”。庙前两盏灯，散发着乳白的光将方圆五里的黑夜照的纤毫毕现。他沿着浮在半空的石板路走到跟前，巍峨的廊宇，深蓝的木门，木门两旁悬在半空的原来不是灯，而是两簇耀眼的火球浮在那里。门两旁一副对联“人间多少恩怨到此全笑谈，往生千百辛艰停驻且算算”，有意思的是还有一个横批“上天入地不欺瞒”，横批下面三个大字“土地庙”。门是微微开一条缝的，男人侧身走了进去。里面不大，比起外面的巍峨建筑，里面只能用寒酸来形容。几十多平米的房子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一个穿着古代衙役衣服的女人在电脑前打着字，翠绿色的裙子在乳白色的桌子下显得很醒目。屋子里就一张桌子一个人，四周三面是发出米黄色光的墙壁，墙壁上有白色雕刻的图画。画的是历代来在当地渡劫的显贵生平事迹及头像。
　　 那个女人身后的那面墙是黝黑的，不知道是不是墙壁，反正纯黑的像要把人吸进去的样子，仔细看似乎黑墙在如岩浆般缓慢蠕动着。纯黑的那面墙有三个门，发着浅蓝色光的拱形门上有个天字，有着淡灰光彩的方形门上是人字，而鲜红刺目的三角形门上自然是地字了。
　　 “手放这里”没等他开口，女人就把一个扫描仪推到桌前。待男人乖乖的把手放上没多会，女人皱着眉看着他：“安徽人？没家人？你的寿命未到。在这里有没有认识的人？”“没认识的就难办了，去服劳役吧。”男人堆满笑脸求通融，奈何笑容在哪个世界都是最不值钱的。只听女人你跑冷冷的说：“这里没有通融一下，你当是菜市场买菜啊！去不去，不去就出去，等后天的太阳出来吧”。
　　 “这个刁婆子”男人在心里不舒服的咒骂着。“你骂谁呢！”女人横眉瞪着他：“我告诉你，你心里想什么我可都能听到。哪里有哪里的规矩，谁都能通融就没有规矩了。”女人手点着桌子说着：“你以为你今生倒霉？看看你前世吧”。说完，女人把手在右侧的墙上一拂，出现了一个男人盘腿坐在土炕上喝着酒吃着肉，桌子上放着一只驳壳枪。土炕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死透了的女人瞪着眼望着屋顶。一个孩子哭着在推一动不动的女人。男人不耐烦了，拿起枪对着孩子开了一枪。
　　 男人没话说了，但让男人震惊的是死去的这个女人容貌上恰恰是那个路上把他变成鬼又和他聊了一晚的女人。“因果报应，知道了吧！告诉你，这个女人在下辈子你还会遇到。”“去吧！拿着这个”说着话女人将一张画有符号的黄纸递给他：“出了门，沿着该有的路走。见到牛头罗刹听他安排。”
　　 男人心里闷闷的，哪里也逃不出悲惨。也许是作孽，恐怕自己命如此。好在自己活着就是干活的命，在哪里也是无所谓。接过黄纸时候，女人白葱葱的手让他心里颤了一下。他从没有看过和近距离接触过这样嫩的手，如白玉像柔柳。他偷偷的瞄了一眼这个女人，五官还算端正，翘挺的鼻梁，微凸的下颚，淡眉下一双咕噜噜灵动的眼睛。就是右边眼睑下有一个黑痣，虽有点突仄，也还不是有碍。这时女人白皙的脸庞浮起晕红，略带羞涩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下让男人慌了神，他突然想起这个女人能看透自己。慌忙低头匆匆的出去，身后传来轻声的笑让他更慌了。“这还是自己第一次仔仔细细的看一个女人。”他刚想到这里，身后那个女人笑声更大了。让他额头冒了很多汗。直到出了门，迎了凉风才感觉到清醒。原来做鬼也是有汗的。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一进去时就很镇定，让女人看到他时有了一丝好感。来这里的人没有不慌乱或者忐忑的，而这个男人明明是第一次来，却像逛街的一般自如，自如的都敢说她是刁婆子。待“看到”他的境遇，又觉得他不像是几世赎罪之人。因为那样的人因为生前经历，多是暴躁或者懦弱性格。可他对于苦的淡然对于不公的释然，都更像是去人间渡劫修行人的品质。让她不经有了一丝好奇，而他的羞涩和憨态，居然让她心里泛起一点的涟漓。
　　 外面的黑夜压迫而来，这里是农田的上方，下面宽宽的玉米叶子正沉浸在淡淡的月光里。而他所处在的位置却刮多面的风，像是有个三面透风的夹道呼呼的撩动着脸。左面的风熏来一阵暖。右面的风一阵刺痛的冷，正面又吹来泥土的湿气。他站立的位置像一个旋风点，夹杂着各种气息和温度。他这上方风吹摇摆，下面玉米叶子却静静的沉浸在月光里。说起那叶面微微的光亮，正呈射着毛玻璃般的朦胧。细看原来真是是竖着的毛玻璃，月光射在毛玻璃把那不实质的光映射出了晕彩。所以，他的眼前全是一片泛着朦胧光的世界。玉米田似乎被水彩染了一层幻韵一样，一面面毛玻璃呈一百八十度林立着而又变化着，忽窄忽宽。那阵阵的风就是从毛玻璃的通道吹来的，并且随着窄宽在变换着风的强度。
　　 这时，他的左侧的通道出现了一条斜斜向下的石板路。他知道这是他去的地方。因为那手中黄纸正在一下比一下用力的向那个方向抻动他。沿着那路，初时还能闻到玉米杆散发的腥甜味道。在往下是纯粹的黑暗，只有灰色的石板路发着灰色的光。也不知走了多久，石板路变得坑洼，而黑暗中吹来类似甲醛的味道，身边也阵阵闪着蓝色的闪电。四周还是那样安静，这让习惯了闪电过后必然雷鸣的他觉得异常渗人。他回头看了看，远处依稀看到叶子晃动，晃动的叶子四周在频繁闪着蓝色闪电，并且叶子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不知道是自己在走还是路在带着他走，感觉自己不用迈腿，路就会在上下起伏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