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生】二胡(散文)
疫情依旧不可掉以轻心,开学时间一变再变,现在连个预计日期都没有了。我上班时女儿还在睡觉,她自然醒后被爷爷接走,上完网课,大把的时间都在楼下疯跑,上蹿下跳,追风撵蝶,乐不思书。和我的焦虑完全相反,被疫情打乱的生活,她永远看不见,她只看得见她想看见的,疫情之下的春天里,依然有那么多的花花草草。也许,在童年,每个人都只看得见自己想要看见的。幸好,父亲在他孙女即将成为一匹脱缰野马时,开始了他的另一种身份:音乐陪练。
作为一名民间音乐爱好者,父亲有着一段艰难的自学经历,这给了他充分的自信,中西结合,用中国二胡陪孙女拉好西洋小提琴。
父亲八岁时跟着爷爷闯关东,在本溪柳塘安家。一个傍晚,他经过邻家门外时蓦然伫足,仿佛找到了世外桃源的洞口,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洞里传来昆虫的耳语,夕阳下百鸟归林扑闪着翅膀,还有蜿蜒交汇的溪流……音乐如期而至,如突破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童年的向往,淹没了他所有的疑问和彷徨。父亲呆立着,如一根木桩。不知不觉中他走进了院门,被刘志手中那把木头发出的声音推了一个趔趄,他的心跳如鼓,在后来才知道名字的二胡的呜咽声中颤抖。多年后,父亲还是记得最初的那种震撼,片刻间让他的心灵得到舒展,找到接下来的方向。
父亲家是柳塘沟里最靠近山林的几户人家中的一户。风吹林动,涛声衬得山谷更加静谧,这就是他童年生活的背景。他不曾拥有哪怕一个最廉价的玩具,爷爷卖牛杂的钱远远不够养活一家八口,所以,父亲不会也不可能从爷爷手里要到钱。他从一个个隐秘的街道走起,寻找着零零碎碎的蛛丝马迹,寻找着地上搁浅的每一个秘密。一段铁丝,一根铜线,一个道钉、一枚螺丝帽,经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入仓房的木箱中。他熟谙哪里会有罐头盒,哪里会有铁筋棍,他沉迷于这种静悄悄地捡拾,那些零零碎碎在他眼里仿佛就是马尾、蟒皮、琴筒和琴杆……那个小木箱是一个足够变出一把漂亮二胡的聚宝盆。
半年后,父亲从废品收货站走出来,一直保持着兴奋的面孔,他的心里装满了收获,他不由自主地朝前奔跑,去拥抱他的渴望与梦想。那一刻的亢奋像一颗种子,一直顽强地蛰伏在父亲的骨子里,在以后独自面对各种苦难时,总会脱壳发芽,抽枝散叶,郁郁葱葱。
父亲拥有了一把九块钱的二胡。刘志教会了他识别二胡的把位和音阶。三冬三夏,才能让木头说话。父亲开始和一把木头较劲,然而拉出来的声音,就是鬼哭狼嚎,让劳累一天的爷爷心烦意乱,他呵斥父亲不懂事,有时间拉二胡,不如帮家里多干点活。那是贫瘠的50年代,生活苍白又暗流涌动,二胡,不是父亲帮家里对付困苦生活的武器,他只能将二胡收起,连同他所有的梦想。
后来,山东的生活好转,爷爷举家回迁,父亲十七岁,独自留在东北,既算不上大人,也算不上孩子。父亲怀里揣了块铁板,刚好过了助剂厂招工的体重线。正值血气方刚,来不及懂事,来不及正式揣摩生活的含义,就被投入坚苛的成人生活。父亲被硕大的石灰石、酷寒、毒日光所腌晒,绞干水分,提早进入成年,劳累如同绳索捆满身体,收工后,他在屋子里慢慢蜷缩着躺下,发不出半点声音。
狂热的七十年代,厂组建宣传队,歌颂伟大思想,年轻的父亲被选中,再一次想起了童年的梦想。那把九块钱的二胡已派不上用场,宣传队有更好的新二胡。他不识谱,有队友一句一句教,窝在家里疯狂练习,直至如走火入魔。
在人被划分成各个阶层的年代里,父亲有贫农成分,有工人铁饭碗,结婚当天,他穿条棉裤,上身是工作服,身后跟着几个工友,他们捧着凑钱买的一面镜子和两个瓷盆,迎娶了高中毕业的母亲。在那个年代,母亲是感谢父亲的,因为纵然她美丽,却因富农子女的身份而高攀了一贫如洗的父亲,况且,父亲还能拉一手好二胡。
婚后的父亲,用自己不服输的精神,与一线岗位,与苦脏累险对抗。班长、段长,最后当上了车间主任,生活终于不再对他张牙舞爪。父亲手中的二胡,在蟒皮琴膜震动下,发出了舒缓、明亮、浑厚的鸣响,激荡处,手一揉,肩一抖,头一摆,所有经历过的磨砺,都转化成力量,流过血的手指,上下揉动,一拉一推间,大开大和,音乐仿佛坚冰乍化般畅快流淌,九九艳阳天,父亲把半生阴影抖落于身后。
时代的飓风变幻莫测,一个个可疑的人拿着各种礼品或是一叠叠人民币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赐予父亲一个个答案,将他抛向了一个个荒芜之境,父亲的办公桌开始船一样地漂泊:仓库主任,销售科书记,公贸公司经理,管理室主任……每一次工作变动,父亲在走进家门后收起伪装的笑脸,空气中弥散着隐秘不安的气氛,父亲常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事实上,他要与身为农民的母亲一起竭力拉扯三个孩子,母亲劳作一年常常是欠生产队钱,父亲工资42元,月月给远在山东的奶奶寄药,生活一直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没有闲钱和同事吃吃喝喝拉帮结派,更没有财力逢年过节去领导家进贡献宝,是我们与各种用度一起,冷冷地压迫了他。
坐久了,二胡声突然响起,诉说起父亲的心事,优美着他的付出,阳光灿烂着他的过往,去面对强加于他的突然翻开的底牌。那么多难以言喻的苦闷,那么多难以界定的胜负,那么多难以企及的希望,二胡像一个困兽在深远凉薄的夜色中哀鸣。二胡肯定了属于父亲的付出与得到,肯定了他是一个足以值得尊敬和骄傲的人,一串串音符撞击着墙上的一张张奖状,它们不是一张张纸那么简单,它们没有倦容,随着音乐在35瓦的白炽灯下一晃一晃闪着热切的光芒。我的父亲,像一个音乐家,拉着半生的荣耀与叹息,沉陷在那些磕磕碰碰撞撞跌跌沉默不语的时光里,紧抿着嘴唇,微睁着双眼,一脸的倔强执拗,淋漓铿锵……
这场景多年后才像幻境一样显现在我的脑海中,映出了一个养家父亲背后袭来的深深的寒意。但那时我永远看不见这些,我依然像我的女儿,只看得见我想看见的。那时就知道玩,只要不饿都不想回家,当我也半百之年,再遥想父亲的这些经历,才觉得都是一颗颗石子,硌的我心生疼。
人和树一样,是有年轮的,只是人的年轮在心里,难以估量它的范围,它一年一年延伸着,或深或浅,刻在它所能至的每一个有心的下一代人的心里。父亲在这个世间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和两个孙女,长着和他相似的面孔,有着和他相似的性格……
女儿从学琴起,独自练习拉曲子,仿佛在完成一份枯燥的作业,又像是参加了一场比赛,没有观众,没有裁判,只是一个人在跑,越来越没有兴趣。现在每天和爷爷合奏一个多小时,节拍准了,感情有了,音乐带给她很多快乐和自信。从让她学,变成她要学,再到她爱学,仅仅一个多月,她拉琴的水平突飞猛进。女儿自己写主持词,设计门票,和爷爷开演奏会,用手机现场直播给七姑八姨。女儿用小提琴憧憬着她的未来,父亲用二胡总结着他的过去,看着祖孙俩沉浸在乐曲中,我知道,父亲手中的那把二胡,也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