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星星在市里一所不入流的学院里读了个大专，学的是工业管理。毕业时，这个服装厂去他们学校招聘，她来自农村，家里又没什么后台撑腰，不像其他同学那么幸运，能被留在市里机关单位，于是她就同意来到这个服装厂。
　　 那年，她二十一岁，去厂子报到那天，她自己骑着自行车驮着编织袋子包裹的碎花被卧，从那个贫穷的小村里，在小村简陋疙疙瘩瘩的小街上，一路穿行在村里人羡慕的目光里。王星星羞涩地笑着，马上要工作了，意味着赚钱了，未来在王星星心里是既空洞又迷茫。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内陆县城，古朴落后。一条条柏油路横平竖直，把县城切割成差不多大小的样子。而王星星所在的服装厂，紧靠着一条路；因此，出了厂门，就是嘈杂的大街。
　　 厂区不大，很高的厂房，上面盖着碎牛肉似的，暗红的瓦。厂区也铺了石子儿路儿，按加工服装的工序，分了几个车间，王星星在厂劳资科报到后，被领到缝纫车间，这个车间全部是长白班。
　　 车间里机器隆隆，飞花缭绕。车间很宽敞，中间是四方四角的大柱子排成两行，柱子两边遥遥相望的是两排缝纫机，从车间门口往里走，左侧是长缝设备，右侧是横缝设备。缝纫工都是流水线的活儿，把上道工序裁剪好的面料，拼接在一起，组成上衣、裤子。
　　 王星星在家从未用过缝纫机，因此，当那个面善的女车间主任问她之前会缝纫吗？她摇摇头，说真的不会。车间主任笑了，说没事儿，年轻人，学东西快，好好学吧！
　　 她被安排在平缝小组，负责教授的是个瘦高的男工人，王星星后来知道，他叫李明正，是车间保全工。
　　 机器是国产的低速缝纫机，年久失修易坏。而王星星又是生手，在开始缝纫时，常出故障。走线不匀，跳线，要找师傅，断针夹针要找师傅，断线也要找师傅；看到邻居大姐大姨们都非常熟练地缝纫出一堆又一堆的衣服片子，而且边缝纫边和邻居说笑，看似很轻松的样子。理货工坐在宽沿儿的塑钢瓦材质的理货斗上，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儿叠起整齐的衣服片子，堆成高高的颤巍巍的垛儿，整齐地排在三个轮子的运输车上，“吱吱”地推到仓库里，登记入账。
　　 唯有她，车不断地坏，不断地坏。她极小心地缝纫，穿针走线，但依然断针，断线。半上午了她仅缝纫了很薄的一点儿衣服片子，可衣服里子却因紧张被汗浸出一层薄汗，湿漉漉的，毛茸茸的，随着车间飞花棉毛的起起落落，她感觉衣服里有些痒。但也顾不得了，上班时间，要干活呢，年轻轻的，可不愿让其他人说笨，王星星咬着嘴唇，坚持着认针，走线；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车间里有五个保全工，没人让他们修车时，他们会坐在保全室内，喝茶、说笑。王星星怯怯地找保全师傅几次，他们敷衍着修几下，机器也是欺生，师傅走了后，机器又宣布罢工，泪水，就这样不争气地流下来。
　　 直到有个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却看到那个叫李明正的师傅，主动地来帮她修机器，换了针上了油，调了带速，细细地修了足有二十多分钟，用个碎布条儿试下机器，感觉正常了，才把机器交给她用。慢慢地她试缝制时，机器如被驯服的狮子，一马平川地缝纫，针也不断了，嗒嗒地响着很动听地声音。王星星高兴极了，他呵呵地笑着，有事叫我，露出洁白的好看的牙齿，闪闪发亮，亮得星子心里一紧，她连连向李明正致谢。
　　 被李明正修好的缝纫机开始温和地载着她奔跑，赶产量，王星星心里对这个保全工的好感也像她的缝纫机产量似的不断增长。王星星来厂里上班仅两个月，但在这两个月里，她竟然慢慢地喜欢上了李明正；这种喜欢，是一种内心颤抖的暗恋，是一种奢侈无望的牵挂，因为，三十五岁的李明正早结婚了，女儿都读中学了。
　　
　　 二
　　 天有不测风云，意外的是，那天王星星无意中听到车间里聊起李明正离婚了。原因是他偶然回家，发现上夜班在家休息的妻子开门时衣衫不整，神情意外而又慌乱。意外是可能的，李明正上班期间很少回家的，因为下雨，他拿雨具给女儿送去；但妻的慌乱，还是让他很陌生的。进到室内瞬间血液冲上脑门，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男人，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到他一开门，就鼠似的飞快地逃走了。
　　 李明正眼里仿佛进了沙子，妻越是解释，沙子越是揉不出。他咕嘟地咳嗽一声，拿走雨衣，去学校给女儿送雨具，此时心却是被剜了似的痛。
　　 离婚，就这样被提到了太平已久的家庭议题，最后的结果，是沙子揉不出来，只有剜心了，李明正放弃了女儿的抚养权，恢复了自由身。
　　 而王星星就是在李明正离婚半月后听说了他的婚变，王星星的心里有一点痛，她盼望李明正什么都好，什么都如意，包括婚姻，也是盼望着他们花好月圆，幸福美满。
　　 王星星捧着一杯刚倒的水，杯子里的深绿色的干茶随着滚水的浸润，渐渐地舒展开叶子，鼓蹙在一起的细瘦的小叶子被泡发地肥厚起来。她靠窗站着，并不喝水，仿佛只是暖手，尽管此时已是暮春，她一直望着窗外。
　　 这是一排灰暗老旧的女职工宿舍楼，室内六人一间。王星星住在五楼，是顶层。规矩的木格子窗子，黄色油漆脱落得斑驳沧桑，窗外伸出一条细绳，挂着几个衣服撑子，几件花色斑斓的衣服随风飘舞。
　　 宿舍里的其他人都不在，有的上班，有的出去逛街了。
　　 她刚下班，这两天连梳洗都不顾，衣服也来不及换下，倒上一杯水，无暇梳理鬓角头发上的絮絮的棉毛，急切地站在窗口往下望。一连好几天，她都是忍不住地去望，楼下是厂区的大路，走着一些下班的人，步履懒洋洋的。她知道，这些人里面就有李明正。
　　 她觉得李明正的妻真傻，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不珍惜呢？在她王星星眼里，李明正高大帅气，他的手指修长，留着长长的小指甲，被修剪得干净漂亮。他会维修，缝纫机在他手里，再难修的也会起死回生，她对他崇拜极了。他的声音也好听，温和低沉，像午夜时分的小提琴曲，悠扬令人回味。
　　 而且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是，在别的师傅都欺生看她着急冒火地笑话时，只有李明正来主动修机器，王星星想起往事就激动不已。不谙世事的她，渐渐地有个念头在心中生成，她决定要为李明正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要和他好，嫁给他。
　　 也就是在王星星子再次请李明正修理机器时，她写了一个条子，把她的意思明明白白地表达给了他。而且她怕他嫌她年龄小，举例子说出了鲁迅与许广平，孙中山与宋庆龄的忘年恋。
　　 他笑嘻嘻地接过来她的字条，在对视的那瞬间，她瞪大眼睛仔细观察他，发觉他的憔悴和苍老，大概因为心情不好，胡须毛喳喳的，面色也黯淡无比。
　　 李明正大概做梦也没想到里面的内容，王星星看着他的背影远走，她叹息一声，心里忐忑不安，他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笑话她厚脸皮呢？万一再把字条当众丢给她，如何是好呢？她有点点后悔，但更多的是期待，期待他的反应，甚至期待他的回信。等下午邻居大姐机器坏了时，来修机器的是李明正！王星星偷偷地看他一眼，发现他的手微微颤抖，一连断了好几根针，他脸涨的紫红，她笑了。
　　 下了班，王星星收拾好东西，看李明正在车间门口张望，就跑过去招呼，李师傅!
　　 星星，你太小了，谢谢，我心领了！
　　 为什么，为什么？
　　 李明正根本不听她的追问，大踏步地走开了。
　　 只留下细瘦的王星星，提着花布兜儿，傻傻地站在那儿，慢慢地留下泪水，泪水越来越多……
　　 巧的是，公司另新开一车间，三班倒，是又脏又累的印花车间。王星星义无反顾报名了，第二天，她去了新车间报到。
　　 各色的颜料膏，黏稠的染料桶，一坯布的图案需要好几种颜色，每种颜色，需要两手搬起来一个很大的沉重的铁框，卡在试先测好的规矩里。一排铺有相同幅宽的布十多条，这就要把这铁框搬起十多次，放下十多次。这样王星星上完一个班，需要走几十里路，累、累极了，倒床就睡，累得她慢慢地淡忘了那个车间的李明正。
　　 直到李明正来车间找她，当看到星星穿着辨不出颜色的围裙，戴着脏乎乎地口罩跑过来时，李明正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星星看到了他的眼泪。
　　 一刹那，王星星蓦然明白，原来，他也是爱她的，心疼她的。
　　 李明正却递给她一把奶糖，低声说，我要结婚了，对不起。
　　 王星星太意外了，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要我分享你的幸福吗？你是要我分享你的快乐吗？你是要我祝福你新婚美满吗？
　　 不是，不是！星星，你是个好姑娘，还是个大学生；我不敢想太多，我没啥本事儿，又比你大这么多，我不敢，我是真的不敢。李明正深吸一口气，把这些话快速地说出来。
　　 星星愤怒地瞪了李明正一眼，就像那次的他，大踏步走开；只是星星流了好长时间的眼泪，好久好久，浸染的白色的口罩一片片的，水墨画似的。她机械地迈步，咔嚓咔嚓地干活儿，心里有个细小的地方，如有一根引线似的，不间断地痛一次，再痛一次。
　　
　　 三
　　 一个厂子能有多大呢，渐渐地车间里就有人知道，平时沉默寡言的王星星原来曾和缝纫车间的李明正有点意思。于是就有人指指点点，就有人说话含沙射影，就有人把李明正和新娶妻的不愉快，说那女人嫌他赚钱少，没本事等等，悉数灌入星星的耳朵，让她烦不胜烦。
　　 小城的企业，人们最热衷地是八卦，王星星渐渐地厌倦了这个地方。失败乏味和高强度的工作，饱受创伤的初恋，她决定离开。
　　 只是，她不太甘心，就这么地走；既然李明正为她流泪，那就说明，也爱她。那么两个相爱的人，却因为各种顾虑不能在一起，岂不是令人悲伤的事情？
　　 有天，车间放假一天。
　　 宿舍里只有她自己，她在宿舍里足足睡了一上午，起床后，更觉得腰酸背痛。她习惯性地站在窗户边，俯视楼下的人群，突然她看到李明正远远地走来。
　　 突然一个念头涌入脑海，她想和他好好地聊聊，这些天，她常常梦到他，做的梦让她痛不欲生。
　　 她飞快地冲下楼，快速地奔跑，只见李明正越走越近，向她走来。
　　 他们几乎同时问，你怎么了？多日不见，王星星吃惊地看到他脸上一道道的抓痕，有的都已结了血痂；王星星心里想，之前是个多么明净的脸啊，那个她是个什么样的泼妇型的女人呢，真狠哪。想到这些，王星星脸上现出源源不断的泪水。
　　 本来，王星星刚睡醒，午后的阳光把她的脸色涂抹的娇嫩异常，汗湿的刘海在她的额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圈。那饱含泪水的眸子更是晶莹剔透，李明正突然感觉喘不过气来。
　　 他哑着声音叫她的名字，星星！
　　 我该走了。他接着说。
　　 李明正说走，却不移步，只是呆呆地望着王星星，王星星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不，来我宿舍里坐会儿说说话？王星星后来鼓足勇气试探着说。
　　 顺理成章地，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发生了。
　　 一切结束后，王星星看着李明正下楼，她看他走得很急，两腿仿佛灌满了风，一直没有回头。王星星站在楼上透过窗口望着他，一点点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这时才觉得身子如同一摊抽去了筋骨的血肉，腿和关节突然之间就一点也承载不动她的重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坐了好久。直到定的铃声响起，她知道室友快下班了，飞快地打扫了下，就再拉开被子，钻进去。只是早就没了睡意，只剩下了回忆，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回放。
　　 晚饭后，王星星独自走在大街上，看着街灯次第亮了起来，行人在桔黄色的灯下或快或慢地移动着。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因为在大街上没有人会停下来听她哭。
　　 一向准时的月事没来，过了十天仍没来，星星楞住了。她迅速的办理辞职手续，离开了单位，南下。
　　
　　 四
　　 一恍二十多年过去了，此时的王星星已在广东的某个沿海城市安顿下来，女儿很争气，很省心，已开始读研。这时的她小有成就，自那个家乡的服装厂出来后，她做过多份工作，干过超市促销，跑过保险，当过会计。她后来考取了国家注册的环评师，日子过得安稳妥帖。
　　 期间，王星星去一企业参加评估时，认识一名丧偶律师吴清来，他家在湖南，都是异乡人的背景，他们偶尔会因为寂莫在一起。
　　 只是，当吴律师笑着说起，干脆也办个证，合法地搬到一起住算了，王星星笑笑，不置可否。
　　 王星星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直到今年，她被国家环保部抽调专家组去山东评估，其中评估企业名单中就有那个小城的企业。她竟然有些恐慌，承载青春印记的小城，到底还是召唤她来了。
　　 吴律师得知她又出发，晚上做了几个菜为她饯行。王星星心神不定，家乡小城的气息，如烟似缕，她有些恍惚。
　　 吴律师望着王星星忧郁的样子，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星星，无论之前你发生了什么故事，都不要放在心上了；我们一起展望未来才好，你这几天也考虑考虑，咱们结婚吧，好吗？
　　 二十多年的时间，小城已飞快地捡拾起大城市发展的一切时髦，路加宽了，楼变高了，小城拓展了，城北已俨然是工业园区，大烟囱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