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痪的外公居然能自己坐上轮椅，从屋内滑到屋外，停在一棵老树下。树上的枣子已成熟，“啪”地一声，正好落在那佝偻的腰间。树的腰肢很粗，我用双手去环抱它的时候，听见的是一串有力的心跳。紧紧地贴在我的耳畔，抬头想亲亲它的时候，高度已经淹没了舅舅家的二层楼房。任由绿叶在村庄里招摇，和外公一起，见证着村庄里的一人一物，一花一木。
　　 这个村子数得上是方圆百里最小的一个，村里的现有居住人数不足五十人。村里人是姓张的后代，按理说张是大姓，应该有众多的人口才对。听长辈们说就是因为他们之前的村子住不下这么多人，才搬迁出去几十户人家。寂静的村子三面被庄稼包围，隔一条马路，对面就是有着庞大人口的邻村。如果不是从小就喜欢往外公家跑，大概我也和别人一样，早已忽略了这个村庄的存在。
　　 那时，外公会经常喊上外婆一起，让外婆在自己编制的小竹篮里放上几块刚出锅的糖糕，和那包装纸都掉色了的糖果。在刚下过雨的早晨，一前一后，脚踩泥水，满脸喜悦地朝他们女儿家走去，等着亲手剥一粒糖果塞进他外孙女的嘴里。外公疼爱着我，好东西藏着掖着也要让我吃到嘴。我爱着外公，三天两头去走亲戚，或步行，或坐上父亲的拖拉机，或骑自行车，只为去那个古老的村庄，成为外公的“小尾巴”。等着外公带我去村头的老井边，看一看他喂养的那头老黄牛。多年后，外公的老黄牛不在了，外婆的身影也再没在家中出现过，她敌不过可怕的食道癌，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外孙女光荣的奖状，在疼痛中离去了。外婆的坟就在村庄的路口，马路的旁边，外公出门必经的地方。好像从那以后，外公再也不喜欢出远门，时常在村口的老井边转悠，手背在身后，眼神望向那条很宽的交通要道。
　　 这个村庄，除了一位快百岁的外婆，就属外公的资历最深了。他们脸上的条条皱纹沉淀出多少记忆，他们依靠手中的拐杖缓慢走到被岁月磨平的石凳前，坐下。在房前，每天聚上大部分时间，语言很少，基本都是几个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十次去这个村子，会遇到九次这样的情况，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颤微微站起来，拉拉我的手，再换到外公家的屋前又坐下。他们的样子，让人感到有种孩童一样的可爱，也让人心疼、怜爱。年轻时外公的样子忽然闪现在眼前，他和外婆居住在一间用土砌成的草房子里，抚育几个懂事的子女，男耕女织的生活朴实、平淡、幸福。记得最清楚的是舅舅娶新娘子那天，简陋的土房子里挤满了一家幸福的人。鞭炮声炸响了那黄褐色的泥土，屋顶的草垛里飘落了几根精心编扎的稻草。大家都在起哄向新娘子讨喜糖吃，我因给新娘子端洗脸水并高喊一声舅妈，还得到了喜庆的红包。这一天，外公和外婆就在他家的土房子前乐呵呵地走来走去。隔了段时间，外公家又娶了另一个儿媳妇，这次的红瓦房更亮堂，外公昂首挺胸地在人群中穿梭、忙活着，红润的脸颊映衬那红瓦白墙，成了村子里最美的风景。
　　 岁月总在催人老，外公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出乎意料的是，有一天，他在石凳上坐着突然摔了下来，就那么一段不大的距离，却把外公的大胯骨摔断了，导致外公瘫痪在床。外公需要人轮流照顾，已经居住在城里的一个舅舅多次接他，他都不愿意过去。每次一说接他，外公就耷拉着脸，不说话,盖起被子睡起觉来。听到小舅在门口说，就在这，哪也不去了，外公立马喊人把他扶起来，坐上轮椅，推到外面，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去了，精神矍铄得一点儿看不出来受伤的样子。我们都明白，他是想守护着他的家，他的根，他的一切。
　　 土地里的苗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年赛过一年的丰收！狭小的村庄里，有的是一种富饶的土地，每家每户都把持着十几甚至二十几亩的小麦水稻，就像是脊梁对应着心脏的位置，每一次波动都承载着命运的希望。外公卧床不起的日子，家里的营养品堆得和屋后那垛草堆一样高。冲调好的奶制品、香气扑鼻的各色水果、容易咀嚼的老年人零食，若不是家人硬吆喝着他吃，估计还在和那草垛媲美着。舅妈是个好性子的人，无论是在夏日炎热的早晨，还是在凛冽寒风的傍晚，她都会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或者面条，那是自家地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亲手喂进只能靠假牙吃饭的外公嘴里。舅妈家的那口老锅灶早已和厨房中的厨具不匹配，外公没有拆，舅舅没有拆，舅妈也没有拆。他们隔段时间会用那垛柴火为外公炖一只散养长大的老母鸡，柴火在老灶下烧得噼里啪啦，红色的火焰映红了舅妈朴实的脸蛋，比化妆盒里的腮红还要好看。
　　 在舅妈的悉心照顾下，外公的身体逐渐硬朗起来，又可以和他的老朋友们谈古论今了。他是个非常讲究的人，就算是在村里闲聊，他仍把那件很旧的中山装穿在身上。我一直喜欢坐在清幽的院子里，听他讲那过去的事。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家走到今天灿烂的国，中间的酸甜苦辣成了他最幸福的回忆。他教导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共产党领导得多好啊！
　　 快九十岁的外公头发黑了白，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他从村东绕上一圈，经过外婆坟前的那块稻苗地，轻轻地捋下一撮稻苗，紧紧攥在手心，走向村西那片被老树遮掩的高楼。口袋里老年收音机播放出的小曲唱响一路：“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