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面，就是自己曾经呆过的监狱。望着那黑色沉重的铁门，以及高高的围墙，王树国感慨万千，眼睛也有些潮湿了，他心情复杂地叹息了一阵后，提着包慢慢朝监狱大门走去。
　　 “请问你有什么事情？”一位值勤的岗哨，伸手拦住了他。
　　 “我找蕫晓，蕫警官。”王树国说。
　　 “事先联系了吗？”
　　 “没有。”
　　 “没联系过，不能进。”岗哨威严地说。
　　 “我打老远来，有要事找蕫警官，你能不能给个方便？”王树国赔着笑脸。
　　 岗哨迟疑了一下，缓缓口气：“你稍候，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说罢，他走进了岗亭里。不一会儿出来，朝王树国挥挥手：“拿身份证登记一下，再到隔壁会客室等着。”
　　 王国树精神一振，赶快如实照办，然后拿着会客单去了隔壁。
　　 或许是来了晚些，会客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天花板上的一只吊扇“嗡嗡”地转着。王树国见墙角有一只饮水器，便走了过去，娴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着。一杯水快喝完时，门口出现一位穿警服的中年男子，朝里面喊道：
　　 “谁找我？”
　　 “是我，蕫警官。”王树国回答，然后朝门口迎去。
　　 “你是？”蕫警官有些迷惑。
　　 “我是王树国，曾经在你手下被管教过，你还记得吗？”王树国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在第几区的？”
　　 “第7区。”
　　 “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当年因伤害罪，被判了3年的那浑小子？”蕫警官眼睛一亮。
　　 “是，就是我。”王树国含笑道。
　　 “乖乖，都18年了，你比过去发福多了。”蕫警官玩笑道。他上下打量一番后又问，“你现在哪里发财啊？”
　　 “发啥财？我只不过开了家做防盗门窗的小公司。”王树国咧嘴一笑。
　　 “能自己开公司，已经很不错了，我就不行，没那实力。”蕫警官幽默道。
　　 王树国脸色微红，没接茬。
　　 蕫警官随手指了指椅子：“站着干吗？坐下聊。”
　　 于是，俩人面对面坐着。
　　 “你今天来，是不是找我有事？”蕫警官快人快语。
　　 “蕫警官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哈哈，实不相瞒，我今天打老远来，确实有事情找您，想请您帮我找一个人。”王树国坦然道。
　　 “找人？在监狱里找人？”蕫警官问。
　　 “不不！哪儿呀！是在外面找。”王树国咧嘴一笑。
　　 “这话从何谈起？你要找啥样的人？”蕫警官不解。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于是王树国详细说了一下自己找人的原因。
　　 原因既简单又复杂。正如蕫警官早先知道的那样，王树国曾经因伤害罪被判入狱3年，管教他的正是蕫警官。出狱后，王树国指望自己能重新做人，活出个样子来，却没想到家里接连遇到了不幸。先是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后来，唯一的亲姐姐又患上了骨癌。家里没底子，该借的借了，该卖的也都卖了，仅剩下一间无人要的破房。父亲在他10岁时就没了，因此，他成了没人管没人疼的“孤儿”。多亏民政局出手，按照政策给了他一定的经济帮助，让他暂时脱离了生活困境，但离王树国原定的目标还相差很远。因为出狱后，吃饱穿暖不再是王树国的目标，他的目标是重新读书考大学，而家里的变故，却无情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书是没法再读了，他只得找了份看管非机动车的活。就在他快干满一个月时，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说有一位姓许的先生愿意资助他读书，重考大学，且当场给了他3千元的生活补贴。
　　 有人愿意资助，无疑让王树国重拾了读书的信心。于是，经过两年的刻苦学习，他终于考上了地一家商业学院，虽然并非名校，但也圆了他上大学的梦。四年学习期间，许先生每年都会按时给他寄来几千元的学费，逢年过节还会给个千把元的生活补贴。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位从未蒙面的许先生，不像其他的资助人，对资助的对象要求很苛刻。这位许先生对他很宽松，四年来，仅来信问他一些简单的学校情况外，很少问及学习成绩如何？这让他非常感动，下决心将来一定报答这位素不相识的许先生。然而，随着他大学毕业，那位资助他的许先生，也停止了对他的资助，再也没任何来往。他曾经找过慈善机构，想当面感谢一下许先生，可是慈善机构根据有关规定，拒绝提供任何捐助人的信息。所以，寻找恩人许先生，一直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蕫警官听完王树国的叙述后，感到有些费解，问：“你难道一次都没见过许先生？”
　　 “真没见过。如果见过，我找您干吗？”王树国老实说。
　　 “汇款单上，不是有汇款人地址的吗？”
　　 “没用，假的，我查过了。”
　　 “既然这样，你找我也没用呀！再者，我是狱警，只管监狱里的事情，监狱外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你应该找派出所才对。”蕫警官半真半假道。
　　 “派出所？我连检察院都找过，没用，都是一个调：隐私。涉及隐私的事情，他们帮不了忙。”王树国苦笑着。
　　 “照这么说，我非得帮你不可？”蕫警官玩笑道。
　　 “那当然。谁让你在我出狱的时候对我说：小王，有困难就来找我，我帮你解决。我现在碰到困难了，我不找你找谁？”王树国闪着狡黠的眼光。
　　 蕫警官哈哈大笑，手捂着下巴想了想，说：“这样吧！小王，在不违反纪律的情况下，我帮你打听一下，但也不能保证办成，如果办不成，你也别怪我？”
　　 “那是当然，我又不是狗皮膏药，会硬贴在你身上。”王树国揶揄。
　　 就这样，王树国原先空荡荡的心，总算有了些着落。
　　
　　 二
　　 果然，回去没几天，王树国就接到了蕫警官的电话，让他到江南市去找玉兰派出所姓张的所长。尽管蕫警官没具体说啥，但他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江南市太远了，离王树国所在的北城市约一千多公里，但他还是暂时将自己小小的防盗门窗公司，交给妻子打理，自己则踌躇满志地出发了。北城市到江南市之间没有高铁，所以，他乘了将近13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才到达目的地。到达江南市已是下午1点多钟，他顾不得旅途劳顿，便直接去了玉兰派出所。由于事先联系过，他没费多少周折便找到了张所长。
　　 王树国看得出，眼前的这位张所长可能临近退休，因为他那花白的头发，以及橘子皮似的老脸，暴露了他的年龄。当他简单将自己的来由说了一下，张所长笑了：
　　 “按规定，我们也不能透露当事人的任何信息，这包括家庭地址。但考虑到这是件好事，派出所也有成人之美的责任，所以我前几天找了一下许老先生，经过反复做思想工作，许老先生总算同意与你见上一面。”
　　 “许老？哦，原来是一位老先生。”王树国惊异。
　　 “嗯，本来是要在派出所与你见面的，但考虑到他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加上他老伴需要他照料，脱不了身，所以还是去他家见面，你看好吗？”
　　 “当然好了，我巴不得呢！”
　　 于是，警车载着张所长和王树国，马不停蹄地出发了。
　　 穿过几条马路和小巷，警车很快停在了一片黑压压的棚户区前。俩人下了车，缓缓地朝前走着，在一处用竹篱笆围起的房子前，张所长收住了脚，指着里面那低矮的房子说：
　　 “这就是许老先生的家。”
　　 “是吗？”王树国顿时感到有些惊异，因为在他原先的思维里，肯慷慨出资帮助别人的，不是老板就是富翁。
　　 张所长连敲门带叫喊，里面总算出来一个老头，穿着件皱巴巴的短袖衬衫，撑着根拐棍颤颤魏魏地开了铁门。
　　 “许老，这就是您当年资助的小王，他今天特地从外地来看看您。”张所长亲切地说。
　　 “噢，好好。”许老点点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王树国。
　　 王树国赶紧上前一步，双紧紧地握住了许老的手，激动地说：“许老，我总算见到您了。”
　　 “嗯，能看见你，我很高兴。不过，我得说你几句，小王，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干吗老放不下？你大老远来，既花钱又费力，就是为了感激我？有啥意义？还不如将钱和精力，用在工作和学习上多好？”老头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将王树国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
　　 王树国傻了，呆呆地看着许老，不知如何是好？张所长也很懵，真没料到这老头会说这番话来，他赶紧打圆场：
　　 “哈哈，小王，许老是逗你呢！他巴不得你来看看他，是吧？许老！”
　　 “我没病没灾的，要他来看啥？”老头冷冷道。
　　 这回轮到张所长傻了，他愣愣地看着老头，说：“许老，咱前天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变卦了？再说，来的都是客，您总不能……”
　　 “张所长，不是我驳你面子。没办法，因为我家里情况不一样，所以，真对不起了。”老头说完，忽然将铁门关上了。
　　 无论张所长怎么叫喊，老头不回头，径直进了屋。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俩人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之中。
　　 王树国心里难受得很，蹲在地上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感到太意外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张所长沉默了片刻，一把将王树国拉了起来：“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也没想到这老头脾气这么怪，出尔反尔。”
　　 “不，张所长，你已经尽力了，我没怪你。”王树国摇摇头。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张所长问。
　　 “怎么办？也只能先回去了。不过，我真不明白，什么情况不能让人进去说？哪有这样的？”王树国朝张所长耸了耸肩膀。
　　 “也许是他老伴有病，整天躺在床上，家里可能有些异味，他不好意思。”张所长解释。
　　 “这也不是拒客的理由啊？我活了36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奇怪的事情。”王树国哭笑不得。
　　 “这老头，我也是头一回见识，太古怪了。”张所长也无可奈何。
　　
　　 三
　　 王树国和张所长分手后，径直来到了火车站，打算今晚就回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麻木地站在售票窗口前摇头叹息。排队买火车票的人不多，连他一块也仅两位。他捏着钱和身份证，正准备塞进窗口时，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将车票买在了明晚，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许老家的那扇铁门，心里不禁浮起了新的想法。
　　 既然明晚回去，今晚就得借宿一夜，于是王树国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这旅馆房间虽简陋，但很干净，而且空调电视一样不少。他先用了餐，然后洗了个澡，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等一切忙完，时间已过了晚上8点，他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机。拿着摇控器胡乱搜索着电视节目，上下一阵翻阅，忽然，一档名叫“寻找”的电视节目，引起了他的兴趣。画面上，一位中年妇女正向节目主持人，诉说自己想通过电视台，来寻找25年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一位恩人。事情很简单：这位中年妇女25年前，有一次从江南市回甘肃，在火车站不慎被小偷窃走了一只钱包，里面装有钱、车票和身份证，她当场急得痛哭起来。就在她万念俱灰时，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叔给了她300块钱，并又买了一大包食品。正是凭着这些钱和食品，她才平安回到了家。
　　 尽管这位中年妇女寻找当年恩人的事情，仅开了个头，还未有最终结果，但它引起了王树国的联想，顷刻将他带进了连绵不断的往事回忆之中。
　　 小时候的王树国，可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虽然读书成绩尚可，但在学校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由于他经常闯祸，父母不知遭了多少罪，成了学校派出所的常客。升学到初中，王树国又迷恋上电子游戏机，旷课逃学成了家常便饭，因此读书成绩一落千丈，初二便留了级。虽然最后学校勉强给他毕业，但他也只能分流在了技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参加高考。
　　 如果说王树国初中毕业前，仅仅是一个头脑简单，并未染上多少恶习的孩子，那么16岁后，他却成了技校里的“恶魔“。不单经常旷课，而且结伴打群架，对其他学校的学生敲诈勒索。18岁初夏那年，他因打架致人重伤，被判拘役6个月，释放回技校继续读书。可劣习不改，半年后，因一只足球，与隔壁学校保安发生冲突，他将一位劝架的老师打成重伤，被判3年徒刑。
　　 王树国所在的这所技校，与另一所高级中学是邻居，一墙之隔。那年秋季开学不久，一天中午，同学都放学回家吃午饭，王树国与其他班级的几位男生没回去，仍然在操场上踢足球。球传来踢去的，一个没留神，踢飞到了隔壁的高级中学内。王树国和另一位同学欲进去捡球，却遭到高级中学门卫的拒绝，从而发生了争执。王树国一怒之下，当场就打了那门卫一拳，门卫的眼镜被打落，眼睛被打伤，忍无可忍之下就还了手。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王树国和另一位同学，上前就将这位门卫打翻在地。王树国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不仅痛打门卫，而且对前来劝架的一位男老师一顿猛揍，打断其3根肋骨。
　　 一个劣迹斑斑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好的？除了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的道理外，还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入狱3年的思想改造，加上家庭的变故，让他幡然醒悟，痛定思痛，开始重新走上了正道。
　　 这几年，为了寻找当年的恩人，王树国几乎所有的办法都用过了，但没有任何结果，若不是蕫警官帮忙，他也许要遗憾终身。然而，令他郁闷的是，如今恩人虽然找到了，却没料到是这种态度，真让他啼笑皆非。他看着电视节目怏怏地想：这不应该是一个献爱心做善事的人所为。不就是进门一坐吗？邻里都可以互相串门，何况我大老远来，更应该热情些呀！难道真像张所长所说的，这老头家里“脏乱差”，老头不好意思让人进来？唉！不就是脏点乱点吗？有啥关系？我又不是检查卫生的。哎，对了，明天我非要找个空子进去瞧瞧，看你能拿我怎么办？你许老先生家的铁门，总不可能24小时都关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