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学校在城郊，我租住的小区是乡村。学校的建成而开发，乡民们也借光住进了耸立的高楼。
　　 为了女儿，在这城乡结合部，我将有为期三年的陪读生涯。大自然是一位造景师，纯天然的美景，任由我品读。
　　 放眼四顾，周围都是开发中的楼盘，楼盘与楼盘之间的黄土地上，芳草初生，嫩绿逼人，俨然一派城里的乡村景象。
　　 北方的春天总是很晚，已进五月，不见蜜蜂嘤嗡采蜜，不见蝴蝶翩跹飞舞，不见夏花繁茂，不见绿草如茵，只有来来往往的耕作者忙碌异常。
　　 这里虽是乡郊，已无耕地。居民便把楼区间的绿化带和楼区外的空地都利用起来，起垄栽种各种时令果蔬。
　　 城乡结合部总有它的独特之处。世世代代的勤劳已刻在居民的骨子里，他们见不得一块土地被浪费，只要有土，他们总会想方设法种些东西。小区围墙边土浅地薄，他们就种上不争水土的蒲公英、豆角；栅栏边仅一米宽的空地，他们洒上了白菜、萝卜种子。没有土地的地方，他们也能想办法种出植物来。瞧那边，水泥地上铺了一排装满土的泡沫箱，嫩绿的青菜已经破土而出，娇弱的茎叶舒展张扬。
　　 城市里的楼区绿化都以观赏为主。春草、夏花、秋叶、冬枝，各有各的美。而这里的种植以入口为宜，居民多半看重果实。偶有几株丁香、樱花等不能食用的植物，孤单矗立着，倒让人觉得不入流了。
　　 女儿是异地求学，一直住校。我每个周末来一次，把女儿接到出租房里，周一再送她回学校，来去匆匆，很少顾及周围景致。今年受疫情影响，女儿开学半个月后，又开始放假。家里封锁，我们娘俩回不去，只好留住在出租屋里上网课，这也使得我有了更多的观察机会。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各种树，樱桃树、李子树、沙果树次第开放，粉色的、白色的、娇艳的花朵在星星点点的新绿间，显得寂静又喧腾。它们美得灵动、美得写意、美得自然，然这份美，居民们并不在意。偶有几个孩子在花下驻足，或是几个年轻人在花前自拍几张，已算花儿的荣幸。更多人都在忙着挖蒲公英、备垄、种菜。在他们眼里，能入口的东西才美呐，花儿的美艳倒不如蔬菜实在。
　　 确实，常见的蔬菜也是美的。蒲公英冲破寒冷的桎梏，率先开出了诱人的黄，韭菜、菠菜比赛似的窜出地面，苍绿的荠菜低调地在风中俯首，翠绿的水葱在阳光下招摇……文人都爱用水葱形容女人，果然有道理，远远望去，一排排水葱水润光洁、清清白白，葱叶旁逸斜出，说它婀娜也不夸张。
　　 长在土地上，自然就多了一份灵气。我们平常见到的绿色食物，多是摆在超市货架上，离了土地，难免会萎靡失色，少了美感。
　　 站在高处，视线可以穿越屏障，看到高墙外的人翻地。地块面积太小，现代化设备施展不开，人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靠铁锹一锹一锹地挖。上一个秋天的植物秸秆和风带来的垃圾要清理，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干硬板结，人工操作极耗费体力。这是已经耕作了几年的熟地，生地就更费力气。新楼建成后，周围多是厚厚的一层石头瓦砾，哪有平整的地块？他们要把那些碎石头、砖块一块一块挑出来，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这还不算什么。播种时要从家里取水，从楼区到墙外，弯弯绕绕几百米的距离，用水桶一桶一桶地抬过去，也极费力。小苗出土后要间苗、锄草、打偏叉、防虫，每一项工作都辛苦，在我看来毫无乐趣可言，他们却乐此不疲。
　　 他们应该觉得很有乐趣吧。种地的都是六七十岁老年人，年轻人没人肯干这个。条件好一点的年轻人，都搬到市中心去了。住在小区的，除了陪读家长，几乎都是老年人。他们的衣着、语言、生活方式，跟乡下人没什么两样。也只有他们还保持着耕作的习惯，把小区打理得生机勃勃。
　　 有的人还在空地处养了鸡，每天早上都能听到鸡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忽略林立的高楼，这里倒像一处桃源。
　　 他们为什么如此热衷种菜呢？最直接的原因，无外乎是省钱了。他们从苦日子中走过来，最懂节俭，数垄秧苖，就能收获一夏一秋的蔬菜。若是买着吃，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况且自己种的，可以随摘随吃，新鲜放心。
　　 他们只是为了省钱吗？
　　 房子拆迁时，他们渐渐年老，现代化技术又日新月异，他们很难掌握新技能，除了种地，他们什么都不会，只能出去打打短工，干些体力活。没有固定收入，甚至没有老保，他们会无所适从。
　　 农民没了土地就像秧苗被拔下来一样，会枯萎的。务农大半生，突然变成了无根的人，他们会惶恐、会茫然，会试图抓住些什么，让自己找到一种安全感。这时候，一块块空地就如救命稻草一般在他们眼前出现，他们耕耘的何止是土地？他们是在耕耘内心的寄托。
　　 盖上了楼房就叫城吗？显然不是。这里的居民依然是质朴的、低调的，他们保持着农民的生活习惯，却不再是农民。他们也无法融入城市，正一步一步被边缘化。他们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用，无疑，一块块耕地是最好的证明。
　　 你瞧，楼下的胖阿姨正蹲在地上栽小葱，在木棍土上戳个洞，把不及笔芯粗的小葱插进去，埋土、浇水，动作麻利，神色庄严，仿佛在做一件严肃的事。
　　 再往前看，几处翻地的人把田垄修得笔直，每一根垄，都是完美的等腰梯形。在他们眼里，土地已仅代表食物，那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难道只有笔墨浸染的诗书画册才算艺术吗？他们灵巧的手邀风携雨，让贫瘠的土地长出五彩果实，养了眼、果了腹，温暖了四季；他们的勤劳让土地真正成为土地，让这钢筋铁骨的楼区繁茂出一份田园之乐。他们才是最出色的行为艺术家。
　　 城中之乡，乡里之城，他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从未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