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里八点多，我刚刚上楼来，突然母亲打电话说：下……来……
　　 这两个字似乎是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发出来的，叫人心惊。赶紧下楼，见母亲泪流满面，疼痛已经扭曲了她的脸。
　　 她急促地喘息着说，疼得不行。
　　 问她，哪里疼?
　　 她指指左胸，喘息越发厉害了。
　　 我赶紧拨打120。母亲精神衰微，连衣服也穿不上了。本来晚饭时她就说，胸口疼，嘴里吃的馍馍也咽不下去了。可我没有当回事，以为她噎着了，让她躺下歇歇，可不料才多大一会儿啊，她就成这样了。
　　 使劲儿拽起母亲，帮她穿好衣服，车已经到了。
　　 半抗半抱，在急救人员的拖拽搀扶下，总算把母亲扶到了车上。
　　 好在住处离县城很近，晚间车辆稀少，约五六分钟到了医院。
　　 两个人架着母亲上了医院台阶。那时看她呼吸困难，好像连走路力气也没有了，全凭着我们拖拽着，把母亲安置到病床上，赶紧施救，吸氧，吃救心丸同时做心电图，抽血等。
　　 彼时，好几个电话打过来。原来母亲在发病之初和她们几个同事说了此事，她们以为我不在家，又没有我的电话，到处找我。还在学校的群里问我的联系方式。从心里特别感激我曾经的这些同事们，他们想方设法寻我，为母亲揪着心。更感激匆匆赶来的英和丽两个姨姨。若不是她们，那一个晚上在寂静的医院里，我跑上跑下又得看着母亲，真正是分身乏术。
　　 两个姨姨一直守着母亲，怕家里钱不够，还带了钱过来。两个小时后，呼吸困难情况稍稍好转，于是去拍片。交费，等待，取片，找医生。姨姨们搀着母亲，上了心内科。医生看了胸片暂时也未能说清为何病，具体诊断还得再看看。
　　
　　 二
　　 母亲突然发病，其实是有些原因的。从她来了县城之后，年年在教学一线。双班语文，几乎少有例外。年轻时还好，累一些也不要紧，年龄大了，发现身体大不如前。每天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好累！可她从不想着少代课。有时候我不解，一边喊累一边代这么多课？她就说，歇歇就行了，能抗下来。
　　 去年冬天，她常说一上楼就心慌气短，总得歇歇才能开口说话。我提议让母亲适当多休息一下，她又推脱说已经吃上药了。记得十一月份，她就一连二十多天吃心脉宁和清肺药，可刚停药就不行了。后来又吃中药调理，病情稍好转。另一方面，又念叨着说不能坐了。一超过半小时站起来就不会走路，还说屁股上又加了一层啥东西一样，老想脱掉，胯也觉得木木的。唉！她总是不懂得珍惜自己身体，觉得自己就是钢铁战士。
　　 过了年上网课，母亲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让她半小时起来走一走，她总是忘了。后来有两天她想多备些课，坐得时间更长了。
　　 忽然有一天，母亲起不来床了，连翻身也不行。那天是4月7号。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她神志清楚，只是躺着不能动弹，就问她怎办。她说，请医生来家里看看吧。
　　 母亲一向最信中医，这几年隔三差五不舒服也是中医调理。特别是段医生，几乎快成了家庭医生。他对母亲的身体状况相当了解。和医生联系后请了来家，几服药下去可以下床活动了。期间的网课备课重任由小学生欣宝协助完成。为了备课，硬是把一个小学生教会了做课件。我建议母亲请了假歇歇，母亲不允。她觉得网课备课比平时不易，不能给大家增加负担。只要还能爬得动，不必惊扰其他人。况且欣宝完全可以理解母亲的意图，甚至会从学生的角度提出一些建议，比如，啥颜色更好看，啥字体看起来更舒服等等。
　　 母亲就那样抱病继续上课。中间外出看了腰椎，发现有突出，有膨出，还有变形。她又怕花钱不想打针，取了药回家吃。医生让她卧床休息，她说卧几天就行了，赶紧好了，高三的学生已到了关键时刻了。就像十月胎的孩子，在娘胎里到了这几个月就得营养上。咱得对得起孩子们。有的学生看了母亲的朋友圈，问候母亲。母亲越发感动，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们都有良心。”看她得意的深情，比我考上还开心。我有时觉得母亲就没有管过我学习，她就说：“你的老师都是好把式，不用我操心。然后就开始念叨，郝老师、李老师、王老师等等”，总之，我的老师都是比她厉害的。我若说她因为要上自习把我扔家里不管，她就说：“学校最安全。”
　　 然而母亲终究是血肉之躯，多年的劳累之后还是倒下了。
　　 在她这前半生，这一次病得严重。一个月之内竟两次大状况。第一次突发不能起身，第二次甚至到了急救地步。
　　 其实，有些事本可避免。如果她前期备网课能注意点不要久坐，适当休息一下完全可以躲过这一次爆发。如果，开学了她能够在课间躺躺，或不至于去急救。可是，没有如果，一切皆已发生。
　　
　　 三
　　 母亲这个人一直对工作怀有持久的热情。她总是觉得当老师累是累些，可和学生在一起就忘了自己已经年过半百，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青春年少活力四射的少女。
　　 她平时上课的样子我不曾见过。她备课的样子我倒是常常看到。她总是写呀写，抄呀抄，背呀背，好像自己就是个学生。
　　 记得那年从学校搬家，她的教案装了两个面袋子。有的已是老旧的发黄了她还舍不得卖了。可惜那天搬家急，下着雨，搬过去已经夜晚，后来发现大多湿了，才忍痛割爱。当时连同一些旧书卖了三四十块钱。不过母亲很快又积攒了几十本，把家里书柜底下两层全放满了。
　　 母亲说：“你看看，普高的，职高的；人教版，苏教版，高教版。那个版本也有，这是财富。”我笑她说：“人家攒钱，你攒纸片片呀，还是财富?”
　　 她一脸正色说：“你想想，有多少老师有这经历?有这么多宝贝?不是财富是啥?”
　　 我一时无语了。
　　 她呢？不光爱写教案攒教案，还有另一个习惯——就是看手机翻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等公众号。她常说，学生作文需要新鲜的事例，他们不带手机也看不上新闻，要为他们摘录出来。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你瞧瞧，一个事例用了好几年还用，用烂了。哪个老师想看了?是以她常常看了就收藏下来，或者转发了。以至于微信都好几个G了。
　　 前些日子疫情期间，有好多感人故事，她翻出日记本写下来，摘录出来，标上作文素材。后来腰疼得厉害才不写了。
　　 母亲选择事例会辩证地看。她说，凡事要实事求是，要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问题，不能人云亦云，客观地看就好。不过，她有时有特别情绪化。比如，她看到那些不幸的人和事她就哭了，看到不合情理的事就气得吃不下饭，念念叨叨说好多次。看到她的学生有了成就又高兴地絮叨。我有时打击她说，人家早忘了你了。她就说，忘了就忘了。我知道有他（她）啊。
　　 最有意思的是她还保存学生作业本，说是给下届学生做榜样。至今家里还有几本古老的作文本，赵永恒、杨鹏飞、魏敏琼。那时她在乡下时初三学生的作文。后来她也曾保存着一些高中学生作文，放在学校办公桌里，可惜那年学校装修有人撬了她桌子抽屉，丢了。那次还丢了字典和书。她最遗憾的是学生的作文本。最后寻找无果，她说了好几年。以后这个习惯改了，不再留作文本，怕糟蹋了。
　　
　　 四
　　 母亲常说，教育教育，要教更要育。刚刚工作那时，她的理论似乎指导不了实践。有一次作文课上，要描写一个熟悉的人，她让学生写班里同学。结果有一个学生描写了和她结怨的另一个同学，写得倒是栩栩如生，可惜里面有一句话表达太过直白甚至是有点伤人。母亲那时刚刚代上那个班不了解情况，觉得写得好就当堂念了。同学们听了就大笑。被描写的同学第二天没有来学校。母亲说后来在课堂上向学生道歉了。可这件事影响了她整个教学生涯。她从此变得小心了，怕影响孩子们。
　　 对学生，母亲关注的学习差的更多。她觉得学习好的学生本身就自觉，就如骏马自在飞奔，不必过多干预，让他们撒欢儿跑就是。中等生大多规规矩矩也不必管太死，适当引导让他们看到前方的锦绣与美好，他们自己在老师指点下也能到达理想的彼岸。唯学习上有困难的更要多管管，至少让他们能够懂得做人的道理和本分。
　　 母亲说，看得学生多了，就能看出他们的将来。学生大致的人生路径都写着脸上呢！
　　 有时候，她回家会说某个学生怎样怎样。她觉得那个人眉头不展，好像挽着一疙瘩，她就去做思想工作。有时看到学生眼睛里有怨气和煞气，她也去做思想工作。
　　 母亲总是骄傲地说，自己的学生都是好学生，没有一个违法乱纪的，难得。
　　 母亲心软，看到学生有的没书，她就给人家书。看到他们心情不好，她就去安慰。有时看到好学生想退学，她甚至萌生出帮助他的念头。
　　 有一年，有个学生突然不想上学了。他父母双亡，跟着爷爷生活，学习挺好。了解情况后母亲叫出那个学生，鼓励他继续读下去。可惜那个学生脾气犟说话语气也不好，母亲怎样劝说他都不听。母亲说：“如果有人愿意帮助你读完高三你能不能留下?”他依旧决绝地说：“不在了，不念了。”这让母亲遗憾好久。性格决定命运，大概就是这样。
　　 无论母亲受了什么打击，对学生的一颗心始终如一。她觉得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上，老师高兴学生就高兴。学生高兴了老师更高兴。虽然就算再用心也要照顾不到的，可她说，我会尽力。
　　
　　 五
　　 母亲年龄渐渐地大了。她除了教学，爱上了写作。闲暇之余，她读书，也跟着文友们一起出去采风。
　　 她把自己的每天安排的满满的，还说这样不空虚。
　　 这几天卧病在床，母亲心里焦虑不安。几次三番说，五十多的人了，还能再代几回高三了，好好代完一届说一届。谁知道哪天就倒下了呢？一中史老师的不幸消息传来，她心疼，难过。一边忍着腰疼一边想继续上课，她怕自己倒下了没代完有遗憾。
　　 然而刚刚开学的第一天，她回家后躺了半小时才起身，说累着了。第二天又去，已经和学校说好上完课就找地方躺躺再上下一节，结果回来竟躺了一个下午。就这样晚上忽然突发心慌气短呼吸困难又住了院。
　　 唉！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惟愿她快些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