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麻擦黑，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等梁黑子从赌场走出来的时候，雪已经把山河铺了厚厚的一层。清水河两岸的大路小路以及沿河堤栽着的两行柳树，全变成了白色。借着满世界积雪的映照，通往竹林湾的大路银银的。黑子因为输了钱，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什么东西把他绊了一跤，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没有被摔倒的感觉，好像躺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刨开积雪，却见身下是一具“尸体”。黑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正要逃走，却听那“尸体”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黑子刚刚迈开的脚步又止住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呻吟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那一声略微大了一点。而且黑子分明听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黑子折身又走回来，把手放在“尸体”的鼻子下试了试，觉得还在微微地出气，就又扒开头上的雪，看了看，这人却是一头短发。没法断定是男是女，就大胆地把手伸进那人的衣襟底下，一摸，呀，一对软乎乎但却冰冷的奶子被他攥在了手里。“女人，一个还没有冻死的女人！”黑子心里猛地震了一下。
　　 怎么办，黑子决定发一回善心，把这女人救一救。
　　 黑子跪下来，把一只臂膀伸到女人的脖子底下，想把她扶起来，但是，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这女人也许躺在雪窝里睡的时间长了，冻得僵硬，一直弯不过身子。黑子索性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子去暖热她。忽然，这女人把一只臂膀伸过来搂住了黑子的脖子，黑子顺势将她抱起来，向回家的路上走来。
　　 还不过十分钟，黑子就气喘吁吁的了。也许是女人被黑子的身子暖热了，开始在黑子的怀里蠕动起来。
　　 后半夜，黑子把这女人放在了自家的土炕上。
　　 黑子的娘，听说二儿子背回来一个快要冻死的女人，连忙起床过来看看。灯下，发现这女人倒也长得清秀，就是不睁眼睛。她慌忙到厨房煎了生姜辣子汤给她灌了下去。天亮时，这女人醒过来了。
　　
　　 2
　　 黑子住在竹林湾，竹林湾是距公社所在地五里远的一个小山村。
　　 一条清水河弯弯曲曲地从村前绕过，河面上一座钢筋水泥大桥，把公社与竹林湾连接在一起。村里有五十多户人家，白墙青瓦，错落有致。村后一座凹字形青山把村庄从三面包围起来。庄前屋后全是粗壮的青竹，把二百多口人隐藏在竹林里边。
　　 村子里曾经出过一位在省城干事的头面人物，十多年前去世了，就埋葬在这青山脚下的竹林里。十多年后，这位头面人物的两个儿子也出了名。大儿子梁生华，当上了公社社长，为一方小有名气的父母官；小儿子梁生辉，因为生着一副黑不溜球的面孔，村里人叫他黑子。这黑子凭着父亲留下的一点威望，又仗着哥哥在公社当着社长，于是横行乡里，不务正业，特别是染上赌博恶习后，更是偷鸡摸狗，骚扰良家妇女，成了村上有名的混混儿。
　　 梁生华虽然当着社长，但娶了一个城市老婆，于是，早早地与寡居的老娘分开另过了。老娘只好跟二儿子黑子一起混日子。
　　 黑子不成器，加上有口吃的毛病，直到年近三十还是光棍儿一条。谁愿意把姑娘嫁给这混混儿为妻呢？
　　 老娘见黑子背回一个女人，就又想起黑子的婚姻大事来。她多么希望这女人醒来后，说她是单身女人，然后自愿嫁给救了她一命的大恩人——黑子。
　　 吃早饭的时候，这女人醒来了。一看，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一骨碌爬起来要走。黑子娘把她挡住了，按了按枕头，又扶她躺下了。
　　 “姑娘，你是哪里人？”黑子娘用十分温和的口气问。
　　 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从眼眶里滚下了豆粒大的泪珠儿。
　　 黑子娘知道姑娘是从雪窝里刨出来的，肯定冻坏了，一时三刻缓不过性子，就走出黑子的厦房，悄悄叫来黑子，说：“那姑娘肯定是个苦命人，你就好好地伺候着，等养好了身子，送回去，她家里人会感激你的。”
　　 黑子诡谲地一笑：“妈，我，我还指望她给我做，做媳妇哩！”
　　 “哪还得看人家同意不。”黑子娘说，“要是那姑娘有家有室，你就没指望了……”
　　 “给，给她先弄点饭吃吧，看她怪，怪可怜的。”黑子阴阳怪气地一笑。
　　 “哟哟，八字还没见一撇哩，可知道疼人了！”黑子娘说着就去厨房烧火。黑子一手掐了两个鸡蛋，一手拿了挂面，笑嘻嘻地走到娘跟前。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就端到了这女人面前。
　　 黑子把这女人扶起来，又一筷子一筷子给她喂着吃。她像饿了十多天没见过饭食的馋猫一样，大口大口地吃，到最后竟夺过饭碗，将汤也喝光了。
　　 “吃，吃饱了吗？”黑子尽量用一种关心的语气问。
　　 那女人点点头，舔舔嘴唇，很满足的样子。
　　 黑子娘又抱过来一床被子，给这遭难的女人盖在身上：“黑子，去，扯些柴来，把炕烧一烧，让她好好睡一天。”
　　 屋外的鹅毛大雪还在飘着，北风呼呼地吹着，刺得人脸面发麻。黑子照着娘的吩咐，从打麦场里扯了一老笼麦秸，霎时把炕烧得热乎乎的。
　　 这女人又睡着了。
　　 黑子端把椅子放在炕边，坐下来陪她。见那女人睡迷糊了，不时地用手指抠一抠那开始泛红的脸蛋。那女人全然不知，也就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傍晚，黑子到上房里告诉母亲：“娘，你，你老人家忙了一天，累，累了，晚上就让我来伺候那女人吧。”
　　 “行。”黑子娘又说，“放规矩点，外乡人出门不容易，可不能趁人之危胡作非为呵……”
　　 “放心，放心……”黑子连连说着“放心”的话，急急慌慌地又退回到他的土炕边。
　　 那女人还在睡梦中。黑子悄悄地揭开被子，躺在她的身边，想起昨晚雪地里攥住的那两个奶子，黑子说什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时分，再也忍不住了，就一骨碌爬起来，压在了那女人身上。
　　 女人猛地醒过来，感觉身上趴着一个人，就奋力去推。可是，她哪是男人的对手，只须三下五除二，就被黑子剥得赤条条的了……
　　 女人忍无可忍，就扯起嗓门尖声喊：“啊！啊啊……”
　　 这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到了上房，黑子娘听到了，觉得不对劲，赶紧穿上衣服来到厦房。只见那女人赤条条地跪在土炕上，一边流着泪，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眼睛瞄着钻在被窝里的黑子。
　　 黑子娘一切都明白了，揭开蒙在黑子头上的被子，掌了他一个耳光，咬着牙骂道：“你，你个畜牲……”
　　
　　 3
　　 黑子金屋藏娇的事儿不胫而走，很快地在村子里传开了，不久竟传到社长哥哥梁生华的耳朵里。
　　 在一个天气阴暗的中午，黑子被社长传唤到了他的办公室。梁生华黑封着脸问：“听说你给家里养了一个女人？”
　　 黑子点点头。
　　 “她是哪儿人？”
　　 黑子摇摇头。
　　 “听说那女人不会走路？”
　　 “腿，腿有点瘸。”
　　 “听说那女人不会说话？”
　　 “哑，哑巴。”
　　 梁生华把桌子“砰”地拍了一下，站起来指着黑子的鼻子，龇着被茶锈染得发黄的门牙，大声训斥：“法盲！大大的法盲！”
　　 黑子被哥“砰”的一声震得蹦起来，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他压根儿不懂“法盲”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梁生华向前逼了一步，用他那像老鼠一样细小的眼睛，盯一眼黑子：“如果那女人的娘家人找来，我看你咋向人家交代？如果那女人还有男人，她男人把你告到法庭上，你还不得蹲几年监狱？”
　　 黑子被哥那“老鼠眼”盯怕了，一下子慌了神。他抓了抓那本已蓬乱的头发，随后又结结巴巴地说：“那女人又不是我从她家抢来的，是我从雪，雪窝里捡的。咋？我救，救她一命还不行！世上还有积福行善犯，犯法的吗？”
　　 “你结巴的球！”当哥的扑过来扇了他一个耳光，“哪有你这样积福行善的？把人家弄到你的炕上，这叫积福？这叫行善？滚，回去打听打听，看是哪里人，给人家送回去……”
　　 黑子被哥推出门外，站在公社大院里，跳得老高，骂了一句：“你，你得是有婆娘了，你心甘了，满足了？没，没看我还是光棍儿一条！你没儿没女，难道叫，叫我也断子绝孙！”
　　 梁生华一使眼色，旁边走来两个小伙子，“倏”地一下把黑子架出了公社大院，像扔死猪一样扔到大街上。
　　 黑子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着公社大门里边一跳一蹦地骂道：“屁社长！断子绝孙的社长！”
　　
　　 4
　　 一个月后，流言蜚语在这个公社里到处飞扬。
　　 有的说：“一个外乡流浪女，落难病倒在距公社不远的雪窝里，一社之长梁生华该管不该管？”
　　 又有人说：“社长的弟弟黑子倒是管了，但用这种方式管，应该不应该？”
　　 总而言之，说啥话的都有。
　　
　　 5
　　 黑子没有被社长哥的淫威所震慑，依然我行我素。哑巴女人仍然被黑子养在他的土炕上。
　　 忽然有一天，哑巴女人恶心，呕吐……她怀孕了，怀上了黑子的孩子。
　　 黑子和娘正在为梁家有了后代而欢乐着，一辆蒙着黄色帆布的北京吉普车“吱”地一声停在了大门外边。
　　 梁家的大公子梁生华从车子里钻出来，但他没去上房探望老娘，径直走进厦房，站在黑子的土炕边，连那哑巴女人看也不看一眼，就阴封着脸吼黑子：“你个混账东西，出来，跟我到上房说话。”
　　 黑子正在逗着哑巴取乐，极不情愿地跟着社长哥进了上房。
　　 黑子娘见当社长的儿子回家了，正要上去热情招呼，却见儿子气势汹汹地站在屋子中央：“哎呀呀，我说你俩做的这是啥事么？把一个流浪女人收留在家，也不怕旁人说闲话……”
　　 黑子娘被大儿子一句话说懵了，愣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黑子急霍霍地说：“说啥闲话？你操，操你的心！”
　　 梁生华忽地扑过来，把右手扬在空中：“我扇你两个耳光！”
　　 黑子想起在公社挨的那个耳光，蓦地恶火上窜，急忙去门后捞起一把铁板锨，劈头向社长哥的头上砸来，多亏站在旁边的司机小张眼尖手快，冲上去夺过铁板锨，才免了一场血灾。黑子娘哭喊着扑上去抱住了黑子的后腿，安慰似的说：“黑子，我娃甭生气，快去厦房招呼你媳妇去。这事我跟你哥说……”
　　 梁生华听到“媳妇”两个字，立即指着厦房，对司机小张命令道：“去，把那个哑巴给我扔到灞河里喂鱼去……”
　　 黑子娘一着急，又去厦房门口，伸开双臂，叉开双腿，挡住了来人。梁生华走过来拨开他娘的双手，就要和司机闯进去。
　　 黑子娘被儿子甩了个趔趄，急急地爬过来，跪在儿子面前，哀求地说：“娃呀，妈给你跪下了！这事千万干不得，造孽哩！还是再过两天，等这女人把病养好了，我再送她回家。”
　　 梁生华这才扶起老娘，一同走进上房。避过司机，压低声音说：“妈，不是我不想老二有个媳妇，不过，那女人来路不明啊！再说，拾掇个瘸子、哑巴做媳妇，人家不笑话我这当社长的哥吗？赫赫一社之长，给弟弟拾掇个哑巴媳妇！妈呀，还有更重要的一层：说不定三年两年犯了事，哑巴娘家人把我告到法院，你儿我还不蹲几年监狱？这不把你儿的前程也葬送了吗？”
　　 黑子娘的眼泪汩汩地流出来了，哽咽着说：“娃呀，你看，你两口结婚十多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哑巴女人如果给咱黑子生个男娃，咱梁家就有了延续香火的人了……”
　　 还没等老娘说完，梁生华就插进来；“指望喔哑巴能给你生个男娃？连门儿都没有！即使能生，也生个哑巴，生个跛子……”
　　 黑子从厦房里扑出来，朝着上房大声吆喝：“梁生华，你，你个瞎熊，滚回你的公，公社去，这儿不要你！”
　　 梁生华不再理睬黑子，只柔声柔气地给老娘说：“你叫黑子把喔女人送走，我以后托人给他说个漂亮的，妈呀，保证让你满意。哎呀，凭我一社之长，给弟弟还恋不下个媳妇？笑话！”
　　 黑子娘半信半疑，不再说什么了。
　　
　　 6
　　 黑子听娘说，社长哥答应给他说个漂亮的媳妇，于是也就想着把这女人送走。可是，他已经养活了她两个多月，不能白白地送走啊，得把本钱捞回来。
　　 想了想，他决定把哑巴卖掉。
　　 清明节这天，街上正好逢集。黑子早早地吃罢饭，脱掉捂了一冬的棉袄，穿上了平时赶集才穿的灰色西服，摇摇摆摆地出了竹林湾。
　　 天气清明，风和日暖，蜻蜓在头顶盘旋，蝴蝶绕着他身前身后舞动。黑子想到还能从哑巴身上换来大把大把票子，心里惬意极了。
　　 开春后的集市，热闹非凡，可以和清明上河图相比。不说公社大院周围的繁华商业街，只这街外的摊贩聚集区，就蔓延了三四里路长。清水河一路流来，到了街外边，已经是下游了。河两岸全是做小本生意的小商小贩，河西是蔬菜市场，蛋肉市场；河东是牲畜市场，新旧服装市场。黑子首先来到猪羊市场，恰巧碰见经常在一起赌博的红鼻子冯六。
　　 黑子将冯六拉到河堤上一个僻背的去处，两人圪蹴下来，头顶着头，小声地说起话来。黑子拍一下冯六的膝盖：“兄弟，有一宗生意，你，你愿干不愿干？”
　　 “说，啥生意？”红鼻子冯六很感兴趣地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见钱眼开，只要有钱赚，啥生意都做。说，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