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春之际，草长莺飞，乍暖还寒。子规鸟悠长脆丽的啼鸣，似一首欢快的歌，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槎白河两岸的油菜花一片金黄，灿烂，明媚，那阵阵浓烈奔放的香气，令人陶醉。
　　 我知道，该是下河摸田螺的时候了。
　　 从我家住的砖瓦房出来，一直向东，沿一条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急步前行，苍润鲜碧的山脚下，铺展着无数块镜子般靓丽的水田，惠风习习，泛起层层波澜。几只麻鸭，在里面戏嬉觅食，那“嘎嘎”的叫声，一遍遍，浑厚而持久，瞬间便打破了寂静空旷的山野。柳叶青青，芳草萋萋……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小河边。真清啊！那水轻轻地向北流淌，透亮而洁净！头顶上，米色的太阳洒无数根明晃晃的银针，一下子让我的双眸睁不开了。努力瞇缝着眼细看，几株黛绿色的水草及河底灰褐油润的鹅卵石，早已将曲曲弯弯的小河幻化成李可染笔下的浓墨重彩，那么神秘，又如此深邃，叫人久久为之赞叹！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休眠初醒，有越来越多的螺蛳会渐渐从深水区向河岸边迁徙。这种腹足纲软体动物，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家的至味美食。其实，无须认真打量，只要随意一瞥，泥塘，沟渠，港汊，到处都是它们栖息的巢穴。
　　 一般说来，吃螺蛳要挑青壳的才好，那些陈年老螺大多外表发黑且缠绕着许多青苔和水草，一旦品尝到这样的螺蛳那味道肯定要差了许多。不过，槎白河里的螺蛳，靠着澄澈洁净的水质，到底要优良，出色许多。青幽幽的薄壳隐隐显现出一抹淡淡的浅黄，纤瘦而秀气。内行的吃货们心里分外清楚，这肯定是当年的尤物。
　　 太多了！沁沁凉凉的河水，有无数颗拇指般大小的螺蛳正大大咧咧地横躺在滩涂上，静静地享受着春季清早慵懒舒适的甜美；还有一些活泼可爱的家伙，则紧紧依附着柔软袅袅的水草，在淙淙流淌的浅溪里曼妙舞蹈……
　　 “三月螺，赛肥鹅。”赛不赛肥鹅，我不知道。但是，这时候的螺蛳大都没有土腥味，因为没有繁殖，肚子里还见不到一小颗一小颗的螺蛳仔。说到底，养精蓄锐了百多天，其肉质饱满而紧实，的确堪称上品。
　　 匆匆脱掉笨重厚实的鞋、袜，俯下身去，双足踩在满是泥沙的河床上，却没有想象中的硌脚。毕竟不是盛夏季节，那河水冰冰的，又痒痒的，叫人有一种惊悸却舒适的兴奋感。
　　 周边层峦叠嶂，巍峨险峻的高山连绵起伏，在河面上呈现出灵动的秀美；半空中，彩蝶翩翩起舞，暖暖的阳光下，随着双手不停地探动，如镜的碧波便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清澈中透着不尽的神秘，叫人起一种莫名的好奇。此时此刻，生活中所有的纷争和不快都忘记了，我们稚嫩而率真的心灵，唯剩下盈盈的畅意。
　　 左手将竹篮轻轻挽在身前，小伙伴们三三两两四散开去，大都战战兢兢地迈着细碎的步伐，面水迎风，缓缓向前行进。伙伴们时而弯腰，时而挺胸，右手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不停触摸，用不了半个时辰，那筐篓里尽是满满的收获，却都没有急着赶回家的意思。
　　
　　 二
　　 也是在这个季节，南岸一侧的峭壁斧砍刀削般劲峻挺拔，石崖背后的峰峦却显得异常柔媚。而在灰黪平缓的山坳坳里，枯索荒芜的黄土窝窝，猛然间便出现了一堆堆，一簇簇的野韭菜。星星点点，若不仔细打量，乍看就是一把把不起眼的小草。每当冷风袭来，便携着丝丝缕缕的芳香，直往人的鼻子里钻。那叶子尤让人喜，一片片极工整地排列着，上面密密地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鲜鲜亮亮，滴翠而润泽，像极了婴儿的肌肤，的确有些不忍触碰。
　　 置身其中，才猛地发觉，那野韭菜的绿如翡翠般纯净而豁达。新绿，浅绿，深绿，墨绿，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恍若一汪汪碧潭，宁静深邃，优雅唯美得让人久久难忘。野韭菜性子随和，或者说总能随遇而安，既便被人割了，采了，也决不黯然神伤，大不了继续生长罢了。它的生命力坚韧顽强得令人敬重！
　　 我时常在想，人若如此，那境界和格局必将使其成为一代大家。都说，师法自然，这世间上的万事万物，乃至一草一木，其实都是我们人类的先生和导师，此话或许也应成为至理名言！
　　 常听母亲唠叨，荠荠菜，马齿苋，灰蓼头草，无论蒸食，做汤，或者拿来炒蛋、烧肉，这些都是春天里的家常时令菜。
　　 然而，我却觉得它们都实在难以和韭菜炒螺蛳相媲美。
　　 在黔中山区，刚摸上来的螺蛳是不能马上入口的，总还要静养几个时辰吧。打小就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母亲，深谙诸多的美食之道。对一般人而言，随便将螺蛳倒入盆中静养个一，两天即可，而母亲却非要寻出家中唯一的一只陶盆方才安心。
　　 将螺蛳倒入其中，在若雾的淘米水中，滴入几滴菜油，又顺手丢进一根生了锈的铁棍，只为螺蛳能尽快把肚子里的各种秽物排出，让泥沙吐尽。而后便可以将它们一并投入凉水至沸，约四、五分钟，待色泽暗红的圆片状厣全部脱落，用牙签轻轻挑出那团紧结而富有韧性的螺肉，洗净，沥干。把铁锅烧热，用油将葱，姜，蒜和当地颇为有名的林卡辣椒爆香，再迅即倒入已处理好的螺蛳煸炒；加绍兴黄酒和精盐，去腥，增香。稍稍拨动几下，改大火，扯过鲜嫩欲滴的野韭菜，在烈焰灼热豪放的邀约下，螺蛳，韭菜，这两个从未相识的尤物便猛地激情拥抱，相依相偎，于滚烫浓郁的炉灶上演绎出脆爽醇厚，丰腴辛香的人间佳肴。再装入粗瓷大碗的当季小菜，那艳红的辣椒，青翠的韭叶，像牙白莹洁的蒜瓣以及乌润中间杂着田黄冻般凝脂的螺蛳，仿若春天绚烂的景色，五彩缤纷，姹紫嫣红。
　　 这美味靓丽非凡的颜值，只一眼，便令每位观赏过此菜的饕餮客们印象深刻，记忆永存！
　　 个中的文化和情调，似可上升为美学，还有那无法言说的鲜，纯粹，传统且地道。没有味精的肆无忌惮和鸡精的长驱直入，其独有的一丝丝回甜，或一缕缕芳鲜，像早晨蔚蓝的天空那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醒目，诗意。一切都是刚刚好！也正因为如此，几十年过去，我依旧忘不了……
　　
　　 三
　　 除了这道经典，酱爆螺蛳也值得一叙。虽说不用去壳，但要用老虎钳子把螺蛳尾部夹掉，一颗一颗，丢在盆里，叮叮当当的响声。于我而言，宛如一曲美妙高亢的旋律，清脆，悦耳。认真仔细，容不得丝毫马虎。只有这样，才能让螺蛳在大刀阔斧般的烹煮中更快地入味，吃的时候，也才可以愈加方便地嗍出肉来。
　　 打小，我是在上海长大的。来黔不过一年，就对辣情有独钟，而酱爆螺蛳的特点，恰恰是无辣不欢。鲜、香、咸、辣的厚重，在舌尖上漫游，那浓、醇、爽、烈的滋味，每次品尝都令人欲罢不能。
　　 细细回想，母亲的厨艺真的是普通而古拙，菜里并没有出奇制胜的食材，不过是一些极其平常的葱、姜、蒜，抑或还加了四川郫县的豆瓣酱。唯独在附近乡村农民手中买来的朝天椒放得有些吓人，猛一瞧，赤红，枣红，花红，深红，还有如葡萄酒般的宝石红，我的双眸，满眼都是喜庆恣肆的尖红辣椒。也真是添了这样一些辅料，让螺蛳在“呛啷，呛啷”的翻炒声中陡生一股豪迈蓬勃、热辣翻滚的霸气。装盘之前，再洒上翠绿水灵的葱花。整个菜品，于褐红油亮中带着碧雅清新的春韵，香气汹涌着扑鼻而来，闻之确有垂涎欲滴的感觉。
　　 前两天，去永辉超市，突然就看见货柜架上，有真空包装的雪菜拌春笋，要是没记错的话，母亲曾用它和螺蛳在卤汤里豪炖。简单，本真的烧法略显平淡。然而，就是这一道普普通通的大众佳肴，令每位品尝过它的食客，无不啧啧称赞。雪菜祛腥解腻，螺蛳筋道脆嫩，两者相遇，咸鲜交融，清爽四溢的江南派系跃然天成。当袅袅的蒸气在饭桌上氤氲缭绕，雪菜，螺蛳，其本身所具有的特性被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
　　 听吃货们说，螺蛳要嘬才有味。
　　 我不行，虽长在南方，但从骨子里更偏爱北方的粗犷和豪爽，大碗喝酒，大盘吃肉。我吮吸不了这小小的螺蛳，实在太墨迹啦，也根本没有这份耐心！拈一枚缝衣针，只管一个劲地将肉挑了送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边吃边聊，把酒言欢。或山南海北，或天上人间，或周围典故，一家人热热闹闹，在品吃螺蛳这道节令菜中其乐融融。
　　 三月的阳光明朗而深情，暖暖的，轻抚着我的脸。一钵滋味悠长的炒螺蛳，常常让我吃得满头大汗，在暖风融融的春光下惬意而愉悦。品味着那一粒粒小小的螺蛳，就像一帧帧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将过去淳朴、平凡的岁月一一映现。那奔腾流淌的槎白河，灿黄浪漫的油菜花，还有振翅飞翔的红蜻蜓；以及原野上哞哞大叫的老水牛，顽童在山坡上放飞的纸风筝……
　　 那一刻，我被大自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或许，这就是我小时候的味道，也是母亲的味道。如今，年逾花甲，便愈来愈觉得，这样普通，爽口的饭菜，质朴而随意，但它确是寻常日子里难得的清欢。
　　 岁月无痕，思绪悠悠，许多东西都离我们渐行渐远。也许，对这小小螺蛳的喜好，既是一份熨帖，也是一份怀念，就好像时光倒流，往事重现。我想，我已实实在在地回到了恬淡而欢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