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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宁静】索那(散文)


作者:刘开阳 秀才,195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01发表时间:2020-05-11 13:56:35

家乡人整个冬天都不出去干活。天好的时候,就靠在墙根的玉米秸堆里晒太阳,当闭上眼睛小憩,懒洋洋的太阳晒在身上,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索那就是这样的普通人。索那肩宽腰细,力气十足。索那国字脸、双眼皮,相貌堂堂。索那是逗闷子的高手,只要他开口,就笑声不断。索那总是冬天第一个靠在玉米秸上睡着的人。
   索那的老婆带着孩子离开家的时候,索那还有点紧张。他用红纸包了个棒子面的窝头藏在鞋里,怕被儿子找到给吃了,那可就既丢人又赔本了。他饿啊,村头的榆树皮被啃光了,柳树芽也一片不剩,成排的槐树林就像脱了毛的雏鸡,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看来,香甜的槐花是指望不上了。
   窝头是对门老张家娶媳妇孝敬亲家的供品,他偷拿了一个揣在怀里,回到家之后没敢吱声。
   窝头终于没有被三个儿子翻到。确定他们娘儿四个再也不会回头,索那松了一口气。老婆孩子饿得是挺可怜,三个儿子从小就趴着睡觉,就为了用身子压扁肚子,不要饿得那么难受。可他也不易啊,胃里没点东西,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闹腾。而且窝头太小,要是分给大家吃,既不能压饿,还容易勾起馋虫。与其让大家都难受,不如自己解决掉算了。别人也有分给家人吃的,可索那没那么高的觉悟,这时候的老婆、孩子,主要还是在分他的生活罢了。
   其实,索那还有个想法,可只要老婆孩子在跟前就不容易实现。老李家死了头小猪,长病死的,怕传染人畜,就埋在村头南湾的那片树林里。他想吃肉,特别是上一次小黑结婚,有机会吃了几口肥肉之后,这种渴望就更是火烧火燎。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找茬把三个孩子打了个遍,晚饭攻击的对象是跟他一块挨日子的老婆。他很凶,凶得自己都觉得扭曲。可他惦记着那头猪,搅得他不得不凶。老婆孩子觉察出他的意图,终于不再坚持了,从中午就饿肚子的他们,毅然绝然地离开了这个家。
   索那长吁一口气。
   原来的五口之家就剩只下他一个,屋子里安静得有点瘆人。到了半夜,他实在躺不住,就直奔南湾而去。家家户户的煤油灯早就灭了,幸亏满天的星星把地上的道路照得温柔可喜,索那快速挖出死猪,借着南湾清澈的池水开肠破肚,草草冲洗,然后迅速背回家中,扔进锅里……
   世间的事情总是开头困难,一旦头三脚踢出去,后面的事情就自然而然了。
   索那每天从生产队回来,就蹲在南湾那儿跟人唠嗑,那里是村子的公共娱乐场所。除了要生火做饭、收拾家务的女人,大人小孩都把空闲时间消磨在那里。
   大家都穿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露着脚指头的鞋子。可是索那会讲笑话,能把十几米高的秋千荡成一字,能抱起二百多斤的石磨盘绕场一周,能把三四百斤的石碌碡一个接一个地摞老高,然后再一个接一个地放下来。男女老少在旁边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那时候他已经不年轻,可就算是棒小伙子也不敢上前一较长短……
   别人在呐喊助威,索那的心却在对面的家畜乱葬岗。村子很大,有两千多口人,几乎家家都养着挣零花钱的鸡鸭,过年用的猪羊。于是,经常有病死的家禽家畜被扔掉,然后悄悄成了索那的口中物。
   索那有力气,也不惜力气。把整只的猪羊拾掇出来绝对是力气活,劲小了根本掰扯不动。再就是淘换炖肉熬骨头用的木头,那也是靠力气。木头越大越好,能保证火力持久、均匀,煮出来的肉好吃。于是,在别人伐树之后,索那就去挖树根。脸盆粗的树干,至少有磨盘大的主根。主根又潮又沉、形状又不规则,侧根纠缠纡结,想弄出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平常人两三个人合伙也得好长时间,浑身的汗。而索那一上午就能捣鼓出两三个,包括刨坑、挖土,搬运回家。索那去世之后,院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就是一个个树墩子摆在那里,像是怀念主人的孩子。索那有两件宝贝,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件是大铁铲,背厚刃薄,锃明瓦亮,只要铆足了劲,切树根就像切菜一样;一件是大斧子,也是寒光闪闪,多大的树根都能一劈两半。
   索那人缘不错,给人干活、出力都没问题,唯独这两件宝贝,轻易不肯借给别人。
   春天是瘟疫高发季节,乱葬岗满满的死鸡死猪,索那根本吃不完。后来大家知道了他的底细,也有通知他的:“俺家的狗快死了,你赶紧弄走吧!”
   有时候气候适宜,一段时间没有人往外扔东西,他就翻以前的。水坑里的鸡鸭扔得时候长了,皮毛都胀了,周围泡出一层油来,他洗洗还能下肚。大家都说,索那一年吃的肉,比别人一辈子吃的肉都多。只不过谁也没有勇气学他。那可都是病死的,谁知道啥时候就会要了人命?不过,不论是啥原因死的,索那都照吃不误,不用花椒大料,不用红烧油焖,就是撒上盐,架上火,熟了就吃,从来没拉过肚子。
   南湾水好,夏天孩子们去戏水,能踩到硌脚的河蚌。一个个拳头大小,被孩子们扔到岸上,几天后慢慢干死。河蚌的肉太土太腥,没人去吃它。索那也弄回家去跟猪狗一块炖了,算是开了洋荤。
   索那以为,乡间的日子永远都像山间的溪水,虽然有起伏,但会一直循着旧路流淌下去。可是谁也没想到,那条溪流竟然改道了——忽然有一天,所有人接到通知,大家不用去生产队了,农村开始分田到户、责任到人,索那也分到了几亩田地。
   还是那些土地,还是那群人,可粮食的产量翻着翻的往上长,家家户户都有了余粮。只有索那的田地依旧那么贫瘠,产量最多与生产队的时候持平,交完公粮,基本上就只剩下来年的种子。
   他还去南湾荡秋千,竖碌碡,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少,最后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家家户户的生活都有了起色,普通人家婚丧嫁娶用掉的东西,能赶上过去整个村子一年的消耗。索那这时候最忙,拣人家吸了半截的香烟屁股,把衣兜装得满满的。有人可怜他,趁主家不注意,把整包的香烟塞给他,他开始不缺烟抽。村子大了去了,婚丧嫁娶也多,他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闲人,谁家有事情都叫他去搭把手……
   再后来,大家商量好了似的翻修新房。他们推倒土坯墙、茅草顶的房子,盖起宽敞明亮的红砖瓦房。于是冬天就很少能看到挂在屋檐上,一米多长的冰溜溜,麻雀们也开始往土崖的草堆里迁徙……
   社会在变,习惯也在变。即便进了腊月,大街上也没有谁躺在玉米秸垒的窝窝里睡觉,而且很快就有人不等过完正月十五,就开始耙地、运肥,不再遵守春节期间不干农活的古训。所有人当中,好像只有索那没什么改变,还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漏出脚指头的鞋子。慢慢的,补丁也摞不住了,就有人送他衣服。他就一个劲地穿,一个劲儿地穿,冬天把冬天的衣服穿烂,夏天把夏天的衣服穿烂,然后明年又有人送他新的……
   村子里好些人去广东,去省城打工。附近也有建筑队承包民居,他却从没走出过家门,只是一心一意翻找他的猪羊……
   他的老婆、孩子也打听过他,可听说他还是老样子,就放弃了。
   索那年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像个被遗忘的人。
   老王娶孙子媳妇,索那在灶间里烧火。娶亲的酒席已经移到饭店去了,再开火,是为了答谢婚礼管事的,账房收礼金的,开车接送新娘的司机们。有专门的厨师掌勺,饭菜很快就得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索那坐不得酒桌,院子里摆着还没收进屋里的大彩电。刚才还有几个人闹哄哄地看,现在被人关上了,黑突突地兀立在那儿。
   索那看见人家用遥控器选节目,然后花花绿绿的节目就出来了,里面的女人穿得真少,长得真俊。他也拿起遥控器,对着上面的按钮使劲,可是咋弄也弄不出影来,他以为是遥控器的方向不对,围着电视机转来转去。屋子里喝酒的人停下杯来,看着他轻笑。看着他在那里转来转去,按来按去,在那里纳闷不已。电视的电源开关被人关上了,他却弄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索那从窗户玻璃的反光里看见了大家的笑容,却没有了之前讲笑话时经常自嘲的大度。从那以后,看到家用电器、汽车、轿车之类,就再也不摆出好奇的样子。
   与县城连接的公路修到家门口的时候,老邵动员他也干几天,身体这么棒实,而且就在家门口,弄俩钱手里也活泛。索那摇头,周围的人都认识他,可是谁还听他逗闷子?反正已经入五保了,再不用惦记买盐的钱,也不愿再受煎熬了。他尽可能在家里呆着,只是天好的时候出来晒晒太阳。
   公路通了,有些事情也在变化,有人开始专门收死掉的猪羊,南湾已经找不到可以下锅的东西。夏天,孩子们还在游泳,还把大个的河蚌扔上来,索那还把它们捡回家炖上。可是,因为没有其它东西搭配,就算走在墙外面,也能闻见浓浓的土腥味,简直中人欲呕……
   索那活到七十六岁,一下子就老了,躺在床上,没怎么挣扎就离开了人世。他的身体一直很好,从来没麻烦过大夫,直到死,村里医务室都没赚过他一分钱。如果按照他的生活状况来说,能活到这个年龄,绝对是高寿了。
   左右邻居在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去送过几次饭,看见他盖的被子,脏得能站起来。家里的桌椅靠砖头撑着才能站在那里,还有就是麻雀,都挤到他家来了,叽叽喳喳叫个没完,还有就是一缸腌臭了的咸菜,发着难闻的气味,数不清的苍蝇趴在上面……
   那年春节,索那起得很早,却不再往人堆里凑,他已经头发斑白,知道嫌弃自己。
   那天索那显得很高兴,看到过去给他鼓掌叫好最凶的人,就冲人家点头微笑。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娃娃粉嘟嘟的,长得很可爱。我猜他是要引人问的,可是始终没有人开口。
   早晨的时候,索那坐在门口,临近中午还在那里,眼神已经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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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完了这篇散文,先是心理有些沉重,因为这个文章中的人物“索那”的悲惨一生;但回过神来,却又是佩服刘开阳老师的笔墨,能够在这个短短的文章里,集中地刻画出了栩栩如生的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形象。文章开头介绍的“索那”,原本以为是能够逗人笑的乐观农民,不料却在作者不经意笔转之间,从窝头藏在鞋里的小细节开始,着力描述了因为极端的贫困带来的极端的挨饿痛苦,痛苦得让他丧失了亲情,不惜代价地赶走了老婆孩子!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极端贫困的生活,很难想象这样的情节!接下来就是索那不断收寻病死被埋的动物尸体,一个接一个的,让人心理发怵,同时也令人深沉怜悯。而慢慢地,生活在变化了,并且越来越大,村民们在过上好日子了,而索那越来越像个被遗忘的人。最后那一段描写索那的笔墨,自然而无情,索那,就像那个时代的另类的阿Q,被埋葬在社会的尘埃里。整篇文章没有涉及其他人物,基本上都是围绕索那这个人物来展开,他的生活,细节描写,那么地卑微,也那么地形象。好的文章,无需借助过多人物的衬托,着墨是处,尽是功夫! 向各位文友推荐阅读共赏!【编辑:老书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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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老书生        2020-05-11 13:59:42
  小小的卑微人物,写得入神三分!问候作者!
2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0-05-11 16:35:32
  卑微的人生,带给我们的是思考。在农村,这样的人物在减少,这是时代的进步。索那,是一代人生活的影像,十分欣赏开阳老师以刻刀般的笔力给这个人物立传。再过100年,不,50年,或者就30年,这样的人物,将失去人生,这是最值得我们畅想的社会。问候开阳老师,点赞上乘文笔。
怀才抱器
3 楼        文友:刘开阳        2020-05-11 19:13:33
  两位老师谬赞,这个人确实很不一样。今天,也许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但是拒不改进的人还会有,会通过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
4 楼        文友:刘开阳        2020-05-11 19:15:34
  对人生不再好奇,不再有进取心,也许对任何一个年龄都是可怕的事情。
5 楼        文友:淡泊宁静社        2020-05-12 07:51:56
  佳作,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淡泊宁静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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