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的一个雨天，我正穿着母亲的黑雨靴，抡着铁锨在自家院里挖排水沟。哥大喊着跑进院子：“滦河发大水了！”我扔下手里铁锨，紧随他跑着去了滦河大桥。
　　 滦河大桥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和哥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扶着桥栏，望着大水汹涌。我就像坐在一艘渡船上，感觉说不清的兴奋。河水汹涌澎湃冲击着柱子，眼看着一点点升高，似乎就要跨越桥面。但围观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滦河发水，仍然兴致很高都没有离开的意思。河水时高时低，不时会看到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猪和鸡。它们在水中慌乱地挣扎扑腾着，显得是那样可怜无助。那年承德的暴雨特别多，滦河时常会发大水。每次发大水过后，上游的人家都会损失一些田地，院落乃至家里辛苦种植的蔬菜，养的猪、羊、鸡，鸭。滦河桥看着很坚固，由钢筋水泥制成。可是有些年头了。具体哪年兴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我从东北来到承德，驻扎在下营子家属院，这个桥就在了。
　　 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日子，滦河岸边会有许多拿着钓杆钓鱼的人。他们悠闲地坐在岸边，头顶上支上一个大伞，身边放着一个大水壶和一些零食，聚精会神地紧紧盯着河面。喜烟的人，有的人抽着烟卷、有的卷着纸烟，还有些稍微年纪大的抽着烟袋锅子。他们一整天坐在岸边，全神贯注盯着鱼竿，每钓上一条鱼都兴奋地大喊着。有的钓鱼者为了安全起见，搬一把小木凳坐在桥上。手握长杆，身边有泡好的浓茶，桥上每隔几步就会有一个这样钓鱼人。这样的人一般耐性不大，中午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打道回府。滦河水很清澈，但深不见底，偶尔会看见一些鱼儿游动的身影，但没人敢下去捞。他们耐下性子，拿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姿态，放下鱼饵，静等鱼儿上钩。傍晚的时候，他们收杆回家，每个人的桶里都会有或多或少钓上的鱼。滦河套不远处是一片小杨树林，清晨的时候，会有老人在树林里打太极拳，也有好学者拿着书坐在树根下学习。白天的时候，那里经常会有许多人摆桌打牌，还有人拎着笼子遛鸟。孩童们则跟在他们身后，嘻嘻哈哈地打闹着。
　　 每次滦河发大水，我和哥只要在家都会随着人流去看。但每次看到兴致时，都会被一路寻来的母亲给强行拽回家。母亲说：“桥虽坚固但免不了万一，万一河水冲毁了桥，那多危险呀！”母亲每次把我和哥拽回家，都会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垂头丧气地沉默着。我和哥知道，母亲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她又不能去河套边筛沙子了。
　　
　　 二
　　 滦河套岸边堆积着很多泥土沙子，天气晴朗的日子母亲会去河套边筛沙子。每次筛沙子，母亲会在河套边清出一块空地，支起铁筛子，抡起铁锨，卯足力气，一锨一锨往筛子上扬撒。为了多挣点钱，母亲一出场就使出浑身力气，一会儿功夫，她就会累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穿的衣服顷刻间就像淋过雨一样，紧紧贴在身上。每天母亲去河套前都会带上两大瓶水，带上一天的干粮。每天傍晚的时候，会有人开着拖拉机来收筛好的沙子。筛一车沙子，母亲会挣八元钱。每次去筛沙子，母亲都是从早干到晚，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倒头就睡。在河边筛沙子是有危险的，因为每次河水上涨，河边的泥土沙子被水浸泡，有的泥土沙地表面看似坚硬，下面却是空的。有时候人站在那里，沙土下陷，人会埋进沙土里。如果身边没人看见，就会危及生命。这里就曾经就发生过这样的悲剧，有两个小孩子背着大人来此玩，结果都陷进去没有出来，一个礼拜后大人才找到他们尸体。
　　 和母亲同去筛沙子的还有我家邻居王婆婆。王婆婆家境贫寒，没儿没女，男人得了风湿病多年瘫痪在床。为了给男人治病买药，王婆婆每天天不亮就去河套，天黑才回家。有一次刚下过雨没两天，她就去了河套，结果一下陷进了沙子里，越陷越深。那天多亏母亲带着我和哥也去了，我们眼见她一点点往下沉，惊呆了。后来是母亲匍匐着爬到王婆婆跟前，用手使劲拽她，她挣扎了半天才从沙子里爬出来。爬出后她大喘着粗气，腿哆嗦着，眼睛发直。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摇摇晃晃连滚再爬地跑回了家，抱着瘫痪在床的老头哭了半宿。本以为第二天她不会再去了，结果第二天母亲去的时候，她早已经在那呢。
　　 自那事后，母亲每次筛沙子筛到一半时，都会主动跑过去把王婆婆推到一边，让她去一边休息喝水，帮她筛完另一半。母亲背地里对我和哥说：“王婆婆太不容易了。说啥不能让王婆婆再出事了！不然以后谁来照顾她的老伴呀？左邻右舍住着，我能帮她就多帮帮她！”为了安全起见，父亲给母亲和王婆婆想了一个法儿，从家里拿着一根绳子一头栓在腰上，另一头拴在远处的一棵树上。这样即使人陷进沙子里，人也能借助绳子力量爬上来，不至于出现危险。这个法子还真不错，每次母亲和王婆婆去河套，都会相互帮忙拴绳子。后来，去河套干活的人都学着母亲的样子在腰间拴绳子。几年来，母亲用在河套筛沙子的钱，给喜欢听京剧的奶奶买了一个录音机，还给我和上哥一人买了一件很漂亮的羽绒服，给父亲买了一块精致的手表。而她自己却什么都没舍得买……
　　 冬天的时候，河水结满了冰，河套成了天然的滑冰场，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沙土泥地也变得坚硬了。我们在家属院的孩子放假了，都会去河套滑冰车。父亲给我和哥做了冰车，每次去滑冰，我们小伙伴们都会兴高采烈，手拉着手，你追我赶，甚是热闹。有一次，有一个家是丰宁上大三的女孩子来承德投亲，迷了路，一下不小心掉进了附近人们捞鱼砸的冰窟窿里。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附近滑冰看到了，急忙叫来了人。为了救她，小明的哥哥还跳进窄小的冰窟窿里，用手拼命托着她，我们在上面拽才把她救上来。大人们还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及时给女孩和小明哥哥送到医院。事后，女孩的舅舅还专门买了不少东西，来我们家属院到各家表示感谢，还给小明哥哥学校送了一面锦旗。女孩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承德一家钢铁厂工作，节假日她都会来我们家属院看看我们，后来她结婚了，家属院人都去随礼凑份子。如今她已经升为办公室主任，我们还保持着联系。
　　
　　 三
　　 那年我在下营子家属院平房住，就住在离滦河不远的地方。去滦河要经过一条老街，那条街叫滦河老街。
　　 那时候，老街有许多店铺，有许多风味小吃。各个店铺和小吃的卖家都热情好客，卖的东西都很便宜。滦河街每天似乎都是集。
　　 天刚放亮，街道两边就会聚集很多小贩，有卖油炸糕的，有卖大锅贴饼子的，还有一些用篮子装满土鸡蛋叫卖的。有一些推着小车卖青菜叫卖的，更有一些人在卖自己刚从滦河套钓的鱼。他们都井然有序，各占一块地界，有说有笑地吆喝着。那些店铺也早早大门四开，很友好地招揽着顾客。
　　 赶上星期或节假日，我和哥会一早被奶奶吆喝起床，随她去卖我家芦花鸡下的红皮鸡蛋。那时候，我家养了两只芦花鸡，隔三差五会下一个蛋，奶奶从来都不舍得吃，就把它们攒起来，攒到一定数量就会去集市上卖。奶奶说她喜欢集市上的热闹，喜欢那里乡亲们的热情。每次奶奶去卖鸡蛋，无论去多晚，都会有人给奶奶留一个好位置。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把手里的竹篮子放在前面，不用她吆喝，就会有人走过来问价钱。人家问：“老太太，你家的鸡蛋咋卖呀？”奶奶高兴地回答着并不时解释说：“放心买吧，我们卖的不贵。都是家里米糠、菜叶喂养的。鸡老健康了！蛋也好，营养着呢……”买鸡蛋人看见奶奶实诚，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会很痛快地买下。每次卖完鸡蛋，奶奶就会领着我和哥多走两条街道，穿过嘈杂的闹市，给我和哥一人买一个红糖做的套环。套环甜脆，我和哥一边走一边高兴地吃着。奶奶把卖的钱爱随手塞进裤腰里的小兜里。有一次，她卖完鸡蛋，给我和哥买完套环，着急上厕所。一不小心还把钱掉在地上，当时也没注意，回到家才发现钱没了。她急得满头是汗，急忙拽着我和哥去集市上找。刚走到集市，就看见卖套环的李嫂子，手里拿着奶奶装钱的小布袋小跑着走了过来。李嫂子说，那会她正好也去厕所，看见奶奶掉在地上的钱袋，她拿起来就追，结果追了两条街也没追上。她只好一边卖着套环，一边等着奶奶回来找。她还说，如果奶奶不回来找，她晚上卖完套环，也会来我家把钱给我们送来。奶奶激动地接过钱袋连声说着：“谢谢……”李嫂子却说：“谢啥子嘛！谁捡了都会着急还给失主的。”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包的粘豆包才是一流的，好吃还包得精致。黄灿灿的只有酒盅大小，乡里乡亲街坊四邻都爱吃。每年上冬的时候，东北亲属都会托我老叔给我家捎来黄面。头天晚上，母亲会发好一大盆黄面，再煮一些红小豆做成豆沙。翌日一大早，母亲四点就起床开始包粘豆包。每次母亲早早地蒸两大锅一共五十六个粘豆包送到集上去卖。我家粘豆包很热销，一会儿功夫就会被一抢而光。如果赶上我和母亲去街里卖粘豆包，母亲会把粘豆包用白色大棉垫子裹好，她会高门大嗓喊着：“东北粘豆包！好吃不贵呀！”母亲很会察言观色，有人过来买立刻心领神会，很见机地老远打着招呼，给人用牛皮纸袋装好。并告诉买家，粘豆包如果到家凉了，一定记得要热一热再吃，不热胃会不舒服……
　　 一个飘雪的周日，我和母亲刚卖完粘豆包，抄小胡同回家。突然我看见小胡同拐角处有一个人蜷缩在地上似乎睡着了，我指给母亲看。母亲急忙推着车紧走几步，走到近前一看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母亲蹲下身，摇着他叫着：“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强挣扎睁开眼睛哆嗦着，对母亲虚弱地比划着。这时候道边卖土豆饼的麻姨走了过来，她认出这个老爷爷是她家邻居，说是可能犯了糊涂病。麻姨说：“家里儿子和媳妇每天看着不让出门，这一准是自己偷着跑出来的。”母亲看老爷爷只穿了一件毛衣，冻得直发抖。急忙把自己穿的军大衣脱下来给他披在身上，并和麻姨一起推着老爷爷把他送回了家。老人儿子和媳妇正四处找寻着老人，看见老人回来了，高兴得一个劲和母亲说着感谢话，并拿出钱要感谢母亲。母亲拒绝着并笑着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就不要客气了。”
　　 卖完粘豆包有几次母亲都会去余家店铺买上一斤酥饼、一斤油糕、半斤绿豆糕带回家。然后会割上一斤肉，在自家菜园子拔棵大白菜。换身衣服拎着买的糕点去无儿无女的丁奶奶家。丁奶奶原先就在滦河老街住，后来老伴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她为了给她老伴治病，卖了老房子。但也没能救活她老伴的病。无家可归的她来到家属院，在社区负责人的帮助下，住进了一个空着的旧房子里，左邻右舍帮忙把旧房子粉刷了，安装上了炉子和火炕。每天这家送点吃的那家帮助点，社区负责人按月还会给她送一些粮食补助，老人家过得还算开心。母亲和奶奶也会经常去看她，时而会把她接到我家，一起包饺子让她住上两宿。
　　
　　 四
　　 之后的几年里，滦河老街还在。但滦河水再也不如以前那样川流不息，甚至有的小河流已经干枯，也没人再去河套冒险筛沙子。即使下大雨，河水也不会有太大上涨。也不知道那些河水哪去了？但那座老桥还依然矗立。它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承受不了过重的载物。为此，它旁边又多了一座新建的桥。过往车辆很多，缓缓从那座新桥驶过。到夜晚的时候，那座老桥依然有人结伴而行，夏天的时候偶尔有人拿着蒲扇来回走动。旧旧的石柱栏杆，灰色的底色。日光照射着、雨滴浇打着，它就如一个孤独的老人在那黯然矗立回忆着往事……
　　 老街依然还有故事，无论你从哪里来，只要经过那座桥，你就会看到前方路牌为你而写的：老街欢迎你！随后进入眼帘的是那些飘着的彩旗。彩旗上写着：《老街的故事》横幅。而那些店铺仿佛一刹那间都消失不见了，而我对滦河老街的记忆还在，而它早已经不是年少时候的样子。
　　 闲逛在老街街市，我努力找寻着我少年时的影子。我会发现那些集市还在，所不同的所有卖家已经换了新的面孔。而那些风味小吃，那些拎着篮子卖土特产品的卖家也不见有几个。青石条板铺的街道，依稀可见。朦胧中，我突然看见一个老奶奶拎着篮子盘腿坐在道边，在卖红皮鸡蛋。从背影中像极了我的奶奶，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身不由己紧跑几步走上前叫着奶奶。老奶奶抬起头连声答应着，我这才发现我认错了人。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卖声：“卖东北粘豆包了！好吃不贵……”叫卖声清脆，由远至近，一声高似一声。声音熟悉悦耳，仿佛就像那年穿街走巷卖粘豆包的母亲！此时的我，心跳加快！顷刻间，我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