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卢凤英回到娘家的第二天，村子里的人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浊漳河畔的小村庄，人口不足一百，任何风吹草动总会在眨眼之间传遍整个村庄。
　　 卢凤英什么时候回来的？邻居婆婆说，擦黑黑儿，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就悄悄地停在她家大门旁边，人一下车就走了。要不是家里的黄狗听见声响叫唤，她也见不着这个事情。白天不来黑夜来，准是又让婆家撵出来了。她当下认定自己的判断绝对没错，心里有些鄙夷不屑，一扭身就回屋去了。
　　 这是个五十多平米的平房，一间套着一间。两间卧室、一间客厅在阳面儿，一间厨房、一间杂物间在阴面儿。设计的巧妙，外人一看又整齐又漂亮。婆婆也甚是喜欢，房子合心意，花钱少，这让她夜里醒来都想笑，可美中不足的是总觉得处的邻居不好。那个卢凤英两三次被婆家退回来，外人再来给介绍对象时往往会进婆婆家。婆婆怕自家的孙女儿也受了影响，因之有时又不免烦闷不安。不过，后来孙女儿外出上学回来的也少了，她才心安了些。可是，她又觉得还是因为卢凤英的缘故，要不，孙女儿怎能不回来呢？
　　 婆婆一边絮絮叨叨和自家的老汉儿念叨一顿，一边又准备做晚饭。老汉儿听了说，可先不要到处去传闲话儿，我明天问问了再说。凤英这孩子也可怜，咱是紧邻，也要维护她的名声。婆婆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说，呸！名声，那还不是她爹买了她，跟我又有啥相干？老汉儿没理他，自顾自到客厅沙发上抽烟去了，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唉！难道她真又被退亲了？
　　
　　 二
　　 卢凤英其实叫卢慧琴，小时候长得粉嘟嘟的，那眼睛秋水似的清澈明丽，在十里八乡都有名。乡村里别人家的孩子大多邋遢，脸不洗手不洗，衣服又是补丁摞补丁，身上不是泥就是土，女孩子们也少有干净的。唯有她身上总是干干净净，加之父母宠爱，她成了个小名人。谁不知道卢家沟村卢德旺家的闺女呢？好看，真好看。就连村子里最烦孩子的张老汉也说，这孩子长得好，一看就想抱抱她，饭也想多吃两口。她呢？从小嘴甜，见了张老汉就微微笑着“爷爷”“爷爷”地叫，乐得张老汉没牙的嘴笑得唾沫也出来了。
　　 村子里那时没有啥娱乐活动，偶尔有盲宣队来说书。无非是些杨家将或者呼家将，这个征战那个打擂，有时候又是连本戏似的。故事里的男人居多，人们崇拜英雄。有的小孩儿听了必然要舞刀弄枪耍几回。因村子里有耍拳习惯，学校也备有大刀、长枪、三节棍等等，学生们耍，大人们也来耍。大家从说唱故事里找到人物角色，单打或者对打，一天忙忙乱乱，很是开心。偶尔故事里出现个女人，大家就津津有味地听，美女几乎都是“柳叶眉弯整整，杏壳儿眼睛圆顶顶，樱桃儿小嘴红深深……”听完故事必然会对照一下看看谁家的媳妇或者闺女像这样子的，可惜山野乡村吃饭都吃不饱，营养不良，哪有此等绝色佳人呢！大家又叹息一回，觉得那美人岂是人人见得上的。
　　 然而大家终究是见到了一个真正的美女，就是卢德旺家的闺女。才几岁，就出落的水灵可人。那皮肤可不就是鸡蛋剥了皮皮第二层一掐一股水儿？那眼睛可不就是忽闪忽闪的讨人喜欢？还有那小嘴儿一说话就开口笑不笑不说话？后来人们听了《卢凤英打擂》就给这闺女起个绰号卢凤英，一来二去，她的本名渐渐被人遗忘，而她也渐渐接纳了这个名字。
　　 卢凤英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按说乡村人家大多重男轻女，可她家独独最是疼闺女。
　　 她爹卢德旺身形高大挺腰凸肚，喜欢吃肉喝酒，一辈子只穿军绿色衣服，据说是他的大兄哥不穿了退下来的，脚上一年四季几十年不变的军绿色球鞋。平日里也喜读些书，不过就是《粉妆楼》《三侠五义》《隋唐演义》之类，听了别人叫她闺女卢凤英，竟有几分欢喜呢。不过，他那个人有意思，人们搞不清他喜怒哀乐，做事情全凭他的心情，连他的孩子也摸不准怎就会惹着他了。
　　 有一回，大儿子放学回去叫了一声“爸爸”，这本是一件开心的事，不料卢德旺兜头就给儿子一巴掌说：“庄户人家穷的叮当响，还叫爸爸了，爸爸是你叫的?”大儿子一时呆住了，双脚挪不动步，眼泪唰唰地流。他也不管自己儿子，扭头就走了。这一巴掌把儿子的心伤透了，儿子从此既不叫爸爸，连以前的称呼“爹爹”也不叫了。可若说他不喜欢孩子们叫“爸爸”也不是，卢凤英就叫“爸爸”，可也没有挨巴掌啊！
　　 那个年代，孩子们上学都是自己去学校，唯独卢凤英大部分时候由爹送。不光送去，还可能带着一两块饼干，这可是奢侈品啊！
　　 她的娘是一个个子娇小皮肤很白的女人，脸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说话细声细气的。说到娇惯孩子，夫妻两个都一样的意见相同——惯闺女，以致于卢凤英都快上初中了还不会梳头。她的辫子总是娘编，半尺长，黑亮亮的拖在脑后。娘不觉得烦，天天给孩子梳头。直到上初中才剪短，学会梳马尾。
　　 卢凤英在人们艳羡的目光里长大。她脾气好，遇事不急不恼，女孩儿喜欢找她玩耍，跳方格，抓龟子蛋儿，踢金金包，反正不管玩啥，赢了没特别地高兴，输了也没有特别生气。有时女孩儿和她玩一家输了，她也从不抱怨，这样女孩儿们都喜欢她。男孩儿也是，心里面都把她当作自己未来的媳妇。她值日扫地，别人家帮她，她去打水，总有人替她套三环套。她刚准备和人抬了水走，总有人赶紧抬走了。后来外出上初中，她成了校花。多少人把她写进日记里，又有多少人暗恋着她，简直说不清。
　　 她越长越出色，那时琼瑶剧盛行，同学们觉得她就是小婉君，她原来的绰号卢凤英随着上初中基本也没有人叫了，背地里同学们又开始叫她婉君，她知道了就笑笑说，小婉君才多大呀！我都十三四了。再说，小婉君的脸盘和我也不一样呀！你们看我是鸭蛋脸，她是圆脸。大家起先不管她的辩白叫她小婉君，后来大家看她不高兴了，也不再坚持，突然又想起之前的绰号卢凤英，于是又继续叫她卢凤英。除了课堂上老师提问才会提起她的真名字，其余时间她从没有被叫过本名。
　　 其实，人长得好看未必是一件好事。初中生已经有早恋的，更有的男学生特别霸道厉害，看中了她就给她写情书，她不理睬时人家就在路上堵她。
　　 有一次两个男生还为此打了一架。连老师们也担心着怕有啥事情，吩咐她去哪里时一定多拾跟几个人，千万不要落单了。她听话，每次都是和四五个人一起走。加之她的哥哥也和她一个学校，高一个年级，别人也不敢太造次了。
　　 她的老爹总说，“看看俺闺女这样貌，怎也得嫁个大干部！”慢慢地她觉得自己也确实该有更高贵的生活。一般的男孩儿也入不了她的眼。后来，她的哥哥初中毕业当了兵，老爹怕她受欺负，竟然叫她退学了。虽然她可能也考不上师范中专，可上高中该没有问题。怎奈她老爹不肯，觉得闺女家念多了也没有多大用，长得好就是资本。
　　 她初二退学，在家学学绣花，学学做饭，偶尔去邻居家转转，多数时候就宅在家里，连大门也不出。
　　
　　 三
　　 世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清，如果按照卢德旺的想法，闺女必然会也一定会找个好婆家。然而，世事难料，谁曾想不仅没有找到好婆家，竟连嫁出去都难了呢？
　　 闺女病了，不轻。
　　 原来，卢凤英在家坐得久了，也腻烦了。看到村子里几个闺女出去打工也闹着出去。爹娘万般阻挠可仍无法劝阻，只好遂了闺女心意，让她到省城一个饭店端盘子。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虽挣钱不多，可毕竟有些收入，也能补贴家用，还能满足她爹吃肉喝酒的需求。可不料这一去竟是断送了一生的幸福。
　　 饭店的工作不很累，老板也给员工租了房子，不愁吃不愁住，可租住的地方有些乱，全是各地来省城打工的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里也一样，啥人都有。
　　 卢凤英天生出落得好看，省城水土好，越发变得靓丽动人。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姐妹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一个个花儿一样，惹人眼馋。她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在省城遇见一个好人嫁了。饭店的男员工入不了她们的眼，最好是嫁到附近的村子里。听说，只要有户口，每年就是啥也不干也能分钱。这让她们心生羡慕，有的还托人吩咐嫁来的老乡为她们留意，若她们的想法能实现了倒是美事一桩呢！
　　 所有的女孩都做着相同的美梦。几乎每个人打扮也越来越时髦，有的学会了涂口红，有的开始画眉毛。下班了也都穿了裙子，一路走一路嘻嘻哈哈地笑，总是招来人们欣赏的、艳羡的或痴迷的目光。卢凤英不喜欢这样，可同伴说，“老土，你看多少人看咱呀！”每说完还要加一句“不开窍！”
　　 唉！卢凤英摇摇头，她记得以前听说的一句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然些不好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伙伴们有的搞了对象。虽然伙伴们说未必嫁了现在的对象，可是下班后出去约会看电影好像是挺美的一件事情。有的伙伴说，吊个人，吊他们胃口，叫他们为咱服务。有的也劝卢凤英让她也找个对象，可她不想这样。她愿意一辈子就找一个人好好嫁了。她记起曾听说过的一句话：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才是她追求的。
　　 人常说，久在河中走，哪能不湿鞋?有的伙伴们夜不归宿，结果怀了孕，只好匆匆嫁了。有的虽推托想保全自己可也常被人堵在出租屋里。总之就是惊险万分。女孩子家太招摇了不好，卢凤英劝过她的伙伴，可她们没人听。
　　 坏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个闷热闷热的夜晚，几个女孩儿闲聊着就睡着了，窗户也忘了关。半夜时分，卢凤英突然从一声声咒骂和床铺抖动的咯吱声里惊醒。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伏在伙伴小闺女身上，小闺女边哭边在挣扎。其他几个人也陆续醒了，一时竟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都大喊大叫起来。那人脱身跳窗而出。房东过来查看，骂道，“大半夜鬼叫啥了？”几个人傻傻地不知道报警只是一味地哭。甚至忘了告诉房东发生的事。
　　 小闺女第二天似乎没事，完全忘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倒是卢凤英忽然病了，发烧，发抖，甚至胡说。看她那样子根本不能继续工作了，伙伴们告诉饭店老板请了假，又通知了家里来领走了她。
　　 至此，卢凤英变了，眼神里常常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她不敢见人，特别是男人，包括她的哥哥弟弟和老爹。娘百般哄她，安慰她说，“又没人欺负你，怕啥了？”她一语不发，瑟瑟发抖。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神采，有些呆滞。
　　 她疯了。
　　 爹娘几次带她出去治病，可情况好一阵坏一阵，整个人彻底没了活气。
　　
　　 四
　　 转眼又过五六年，村子里和卢凤英年龄一般大的女孩子都嫁了，唯有她完全没有嫁出去的迹象。
　　 上门提亲的人要么是家里穷，要么是年龄比她大十几岁。
　　 爹娘心里疼啊！
　　 好好的女孩儿，心气儿那么高。这下子连个好对象也找不到。看看那些上门的人，歪瓜裂枣，都啥人啊！卢凤英清醒时说，“我不嫁，就在家里守着爹娘。”糊涂时就是发呆，痴痴傻傻地蜷缩在炕上，仿佛有坏人来了，她就是风雨里那个淋湿了翅膀的小麻雀。叫人心疼。
　　 哥哥弟弟成了家，嫂子弟媳都在外地，对她没有任何影响。然而，女人天生好像就该嫁人，这一直不嫁叫啥事儿呀！
　　 卢德旺的脸上挂不住了。别人家养了闺女都是享福，自己却是受罪了呢？
　　 终于有一天，卢德旺爆发了。他醉了酒，歪在沙发上骂骂咧咧。别人家的闺女是银行，自己家就是饥荒。妻子说，“小声点，闺女听见又不对了。”他越发来劲，敲着茶几说，“听见就听见，赔钱货！”
　　 他拿烟袋梆梆梆地敲着茶几，眼睛里仿佛要冒火，妻子越是劝他越发来劲。妻子看没有办法只好出去了。
　　 卢凤英本来在另一间窑洞里，怎奈这边声音太大了，她听见刚要出来，被娘拦住了。娘说，“你爹醉了，歇歇就好了。”卢凤英不听，想去给爹倒点水，好让爹可难受些。她推门进去，见爹歪在沙发那里头窝在沙发一角，一条腿蜷起来竖在沙发上，一条腿搭拉在地上，看起来实在不舒服。她轻轻地拽了拽爹说，“起来上炕睡哇！”爹看了看她，竟一下子火了，骂道：“叫你嫁，你不嫁，死了也得寻个埋的地方了哇！”
　　 卢凤英一下子懵了，泪水唰唰唰地流下来了。
　　 “嫁，我嫁！”她哭着跑了出去。
　　
　　 五
　　 卢凤英嫁了，嫁到了离她家四十里外的白家庄。
　　 男人比她大十岁，浓眉大眼，一双眼睛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善良。男人家里弟兄四五个，有一个成了家，除了卢凤英嫁的这个之外，还有三个光棍。婆婆干瘦干瘦的，一家人仅仅靠着种地为生。卢德旺看着这家世和女婿的样子和闺女实在不般配，心里不高兴。可闺女有病，嫁出去就不错了，还能提啥要求呢？
　　 女婿倒像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切按照村子里该有的礼仪办。
　　 相家、订婚、结婚。
　　 半年后，卢凤英成了别人的新娘。
　　 结婚这天，卢凤英抱着娘就是不放，她哭着说，“娘，我害怕，我害怕。”她哭娘也哭。可是，该嫁还得嫁。卢德旺倒是高兴，收了五万块彩礼，能吃喝一阵子了。
　　 结婚没多久，男人把卢凤英送了回来，气哼哼地说，“娶了个祖宗，一天就是哭，不能碰不能动，我要她干啥?”
　　 男人撂下话说，“不要了，退钱。”
　　 卢德旺也生气说，“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嫁到你家，看看成了啥样子了？退钱?没门。”
　　 翁婿二人大吵一架，引得四邻都来观看。邻居婆婆和老头儿一看这阵仗一时不能完，劝完这个劝那个，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两个人劝回家了。
　　 那女婿后来又来要钱，卢德旺坚决不给，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而卢凤英的病情也加重了，不能见人，连家里大门也不出。
　　 之后，哥哥弟弟领着卢凤英去省城看了几回病，慢慢地，她又好起来了。
　　 卢德旺又动了心思嫁闺女。
　　 乡村的光棍多，上门提亲的不少。几经比较，卢凤英嫁到了近邻的县城边上一个小村庄，一个只有婆婆和儿子的工薪家庭。女婿小张是个小单位的职员，人长得秀气，和她年龄也差不多。只是这个女婿有点抑郁症，不知道怎就会犯病，婆婆给吃了药后看起来好像是正常人。两个人也合得来，日子往好里过，两家人都高兴。
　　 没想到的是，有一回单位评奖，小张觉得该有自己的奖却没有得上，心里就反复地想这个事情，以至于神思恍惚，在骑车回家途中不小心跌到了路边的河沟，等人发现救起，也是无力回天；婆婆一气之下，不久也死了。卢凤英只好回来娘家。
　　 两次打击，卢凤英憔悴了。原来粉里透白的脸失去了光泽，眼睛呆滞，完全不像个二十五六的女子。
　　 娘疼她，哥哥弟弟也疼她。看病，治疗，情况又好转。
　　 卢德旺再次想到嫁闺女。然而，这次出嫁更是伤人心。
　　 新女婿小李弟兄两个，有公婆二老。一家人种着几亩薄地，闲时去省城打些零工，家境一般，自然有诸多烦恼。卢凤英身体不好，天天吃药，不敢怀孕。公婆倒是开明，也担心媳妇犯病，一家人合计着领养了个小女孩。照这样下去，日子该越来越好。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婿小李被老板娘看上了，承诺和他一起养孩子，他回家来和卢凤英说要离婚。虽然卢凤英万般不舍，小李还是铁了心。
　　 卢凤英又被送了回来，再也没有出过大门，连邻居婆婆很久也没有见到。她到底怎样了呢？谁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邻居婆婆会听到卢凤英大喊：“不嫁！不嫁！我谁也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