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突然收到吕小江的信。有人说现在收到信是件奢侈的事情，何况这封信是我失散多年的吕小江写来的。信不长，这个我接到手时就感觉到了。也难怪，高中时的作文几乎全是我代他写的。他好象提笔写几个自己编织起来的文字总是很害羞。这是他的原话。我说他把名字写得跟名人签的一样漂亮，怎么就写不来别的。他说名字是他父母编好了的，而要他编些文字来写实在很为难。
　　 吕小江在信中称呼我为“丁大哥”，其实我不姓丁。因为高中时我跟程颖说有一天我一不小心出了名，人家叫我签名，我的名字实在太繁。程颖说那就改个简单些的。我自然就想到了“丁”这个字，我觉得“丁”是中国最简单的姓。程颖笑得脸上像开了两朵花。她说还得有名。我说就叫丁一吧。程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蝶儿美丽的目光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吸引过来的。我知道吕小江那时偷偷地喜欢蝶儿。私下里，他简直就把她当作了老婆，还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起过“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我说怎么会呢，一个程颖都让我忙不过来，还顾得上什么蝶儿。尽管这样，当蝶儿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拦截。我敢断定，绝对是在一秒钟之内，蝶儿的目光就被吓跑了。当时教室里除了我和程颖便只有蝶儿了。程颖这个人说起来不错，人人都夸她大方，除了我不会外借，其他什么都愿借给别人。她跑到蝶儿桌旁，咬着耳朵似的说着什么。不久我就看见蝶儿抿着嘴在笑，时不时地往我这里瞟一眼。后来我对程颖说别把我这个独具创意的名字传出去，免得别人盗用。程颖说蝶儿又不是外人，并补充说她跟蝶儿就像我跟吕小江一样铁。
　　 吕小江信中说他元旦要和程颖结婚了，希望我能回去一趟。然后就是署名。整封信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个字。薄薄的一张纸，我却读出了它的分量。尽管从上大学的第一天就明白跟程颖算是走到了尽头，后来又听到了许多关于她在外面的传闻，可我仍不能接受她要出嫁的现实，何况与她结婚的还是我当年最铁的哥们。吕小江没有进一步解释，不是不想解释，而是懒得去写。像他这种人，能给我写这封信算是把我当兄弟了。可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或许他不想直接说罢，毕竟这事做得有点尴尬。
　　 我给他回了信。我说元旦时我差不多要准备考试了。再说马上要毕业了，事情挺多，叫他千万谅解。我的信写了十几页，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去写。写完了却又不记得写了些什么。
　　 寄完信后，我跑出去理了个发，西装革覆地去参加一个同学的PARTY。我对自己说既然程颖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我也该有个新的形象吧。就算是告别过去的一个仪式。
　　 回到宿舍我躺到床上听音乐。我翻出了我与程颖当年一起买的磁带，一盒盒地听。随着每个音符的跳跃，我似乎又和程颖在一起。她扬着那张俏丽的脸，甜甜地看着我笑。
　　 吕小江的信就放在床头，我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这时我恨起程颖来，我不能原谅她不顺带写几个字给我。我又翻出来她当年写的情书，一行行地看……
　　 这时电话铃响了，找我的。我很奇怪，因为进了大四后，我一直疏于跟朋友们联系。哪位老兄没把我当成垃圾从脑袋中清除，我想这人很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丁一吗？我的心一颤。这声音好熟悉。在这世上知道我叫丁一的女人只有程颖和蝶儿。蝶儿死了几年了。那么说是程颖？我说你是程颖吗？那边说，丁一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我说这世上除了程颖只有蝶儿叫我丁一了，难道你是蝶儿？程颖说丁一你说话还是那么冲。我说老样子，没多少长进。程颖说我要结婚了你知道吗？我说刚知道的，吕小江不错。程颖很奇怪地叫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我说程颖你别那样叫，你一叫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些事。程颖说丁一你别难过，我也是没办法，我现在很累。我说我还不至于怎么难过，也没去想难过。程颖说我从你声音中听出来你在说谎。你能回来吗？我说对不起，我很忙，过年时再去看你们吧。吕小江还好吗？程颖说丁一你这人让人忘不了就是因为你太有人情味，这年头这种人不多。我说谢谢夸奖。吕小江是我哥们，我能不顺带问下他么？程颖说他在旁边，要不要跟他讲几句？我说算了吧，回来后有的是时间，还是省点电话费给他买什么补品，他贪吃。程颖说丁一你还那么幽默。我说程颖我想睡了，我要是梦里遇见你，你说我要不要抱一下你。程颖说丁一你这嘴还是那么没遮掩。我说程颖我祝你幸福，但今晚梦里见到你，我绝对不会客气。也没听她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二
　　
　　 蝶儿直到高三才跟我说第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的是：丁一你这人怎么会跟吕小江在一条道上？我当时很纳闷，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跟吕小江在一条道上？蝶儿看了我好大一会儿，那次她没有羞答答，我的目光直射到她的眼里，也不回避。她说仔细一看你还真是那种人。我说我是哪种人，她却不再理我，埋头去写她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
　　 吕小江远远地看见蝶儿在跟我说话。放学后，他问我蝶儿跟我说了些什么。我说她告诉我咱俩真是一条道上的。智商不高的吕小江听得一头雾水。
　　 蝶儿是那样一种女孩，长着一副冰冷的漂亮面孔，看什么东西时目光都是淡淡的。偶尔跟人家说句话也显得漫不经心。在外头遇到很熟的人才会回应人家的招呼，至于那些一般的人，她像不认识。蝶儿太傲，这不仅是吕小江的观点，我以及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比起蝶儿来，程颖要显得热烈很多。她向往成熟，头发剪得和关芝琳的一样，总是披件宽松肥大的上衣，下面也总是一件很休闲的裤子，说起话来柔言细语，还有那么一点倦意。她跟我说话时，总爱两只手顶着下巴趴在我的桌子上，那关芝琳的头发很随意地飘在头上，不时地发出淡淡幽香，她说话时总是在笑，笑起来就有两个小窝窝，眼睛会倦倦地翻着眼皮来看我。就这样子，我们一聊就半天。她始终都是那个姿势。起身时，她说我腰有些酸。我说我替你揉揉吧。她就握着小小的拳头甜甜地打我几下。她什么时候都是一脸的倦容，弄得我有些不忍心去烦扰她。可就算我心疼她吧，她也不会心疼自己，总要倦倦地跟我在一起。我说程颖你该去医院做个检查。程颖说我生下来就是这样。我说那你真就是水做的。程颖崇拜关芝琳，可我总认为她像陈红，演电影的那个。就这么一个程颖，跟那么一个蝶儿居然亲热的像俩姐妹。我跟吕小江都很奇怪。
　　 吕小江的歌唱得好，这点是公认的。可他就是那么一副嗓子没有令人失望。所以除了一些文娱晚会上，人们很难再想起吕小江这个人。吕小江对自己的唱工很抱有希望，一心一意想将来靠它吃饭。时不时地要吊上那么几声。我说吕小江你太闹人了。他说我这叫练功，就跟你练笔一样。我说我练笔没吵着别人啦，他说你写完了总爱叫别看不嫌人家眼睛酸？吕小江除了吊嗓子，似乎再没有什么事做，我劝过他应该读点书，将来考哪个艺术学院也有个底。他却一再强调这年头不相信那套，许多歌星都是混红的。我说那你总该把字写好吧，说不定哪一天你一不小心就出了名，那些弱智的歌迷要你签名，你就这样写上自己的大名不怕脸红么？他说这个醒提得及时。于是真就去练字，可他只练他的名字，他说那样更实用没多久他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气壮山河了。
　　 我怎么之前没发现蝶儿呢？吕小江突然有一天向我发出这样一声感叹。我说吕小江你这话有诗意，现在很多人都爱用"发现"这词，比如什么《发现皇帝内经》啦，《发现母亲》啦，可我不太明白你刚才的话。他本来就不是那种爱玩深沉的人，接着说，蝶儿跟林妹妹似的惹人怜。黑是黑了点，可是耐看呢！我说你不会有什么企图吧。吕小江很重地眨了一下眼睛，说了句：我要死了！
　　 程颖也不读书。她说她压根就没想过来读书，是她爸的钱多的没处烧，要给她在这里买个位子套住她。这里要说明一下，程颖不读书是指她不读教科书。其它的书，五花八门的，她都爱的要命。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金庸啃了个遍，接着就啃琼瑶啃张爱玲。渐渐地她口里吐出来的气里都透着感情的潮气。我说程颖你该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读中文去当作家。她说的话跟吕小江是一个调：这年头什么都是一个混字
　　 蝶儿不同，她虽然寒气逼人，但绝对是个积极进取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她一门心思要把外语学好。她听人家说现在计算机跟外语热门,学计算机又没那个脑子，便一心认定了英语。她是班上的英语科代表，每回考试下来，除了我偶尔能将那个第一弄过来激动一回，没人可以跟她争了。期末的时候，老师统计了一下，总共考了十回，她占了七次第一，其他三次我占去了。当时我觉得她在恨我，因为程颖跟我说蝶儿回到寝室里哭得一塌糊涂。说老实话，蝶儿也就是英语让人望而却步，其他比如语文，吕小江都有时比她强。吕小江说，这蝶儿要搁过去算完了，整个儿地崇洋媚外。
　　 吕小江瞄上了蝶儿以后，就想方设法要接近蝶儿。我因此也得了些好处。吕小江不知从那里学来了投其所好这一招，总是请我替他写诗给蝶儿，还要翻成英文。我说小江你这是搬砖砸自己的脚，班里那个不知道你英文从来没突破个位数，蝶儿还不一眼看出来？他有点昏了头，挺固执。我就答应了，条件很丰厚，一首诗一餐饭，我怀疑现在的酒量就是哪个时候培养出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蝶儿忍无可忍地给他回了封信，全是英文。吕小江请我翻译，我也是查了半天字典才一知半解地告诉吕小江，说蝶儿恨他不学无术，爱慕虚荣，附庸风雅，在欺骗她的感情。吕小江的嘴巴就变得大了起来。忙问我该怎么办？我说我怎么知道。他说你跟程颖不是……他没说下去，抬起一双小眼睛很暧昧地冲着我笑。我说吕小江你要搞清楚，我跟程颖与你跟蝶儿不同。他顿时明白过来，说你有哪点好程颖会喜欢你？
　　 我对程颖说吕小江在暗恋蝶儿，你要帮帮他的。程颖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就吕小江？蝶儿是多么好的姑娘！我可不想害他。我说程颖你也太哪个了吧，又不是让你去跟吕小江……没等我把话说完，程颖又握着小拳头很甜蜜地锤了我几下，说丁一你放屁！
　　 程颖后来还是给吕小江创造了几次机会。我现在想，当年会喜欢上她，不是说她的姿色，主要还是她有时会顺着我。吕小江很感激她。几次当着我的面管程颖叫嫂子。程颖每回都骂他骂出了一脸的喜悦。
　　 蝶儿因为跟程颖熟，跟我就熟起来了，虽然我先前瞄过她几回，甚至可以说挑逗，虽然我夺过她几次英语考试冠军。她跟我一熟悉，吕小江自然有机可乘，总要不失时宜地献上一番殷勤。比如唱几首歌，说几句笑话。蝶儿还真有几回被他的歌打动了。吕小江高兴得不行。找来录音机录了几盒磁带送给蝶儿。蝶儿总要当面放出来给大家听，把吕小江羞得都要钻地缝。吕小江依然故我死心塌地地爱着蝶儿。蝶儿一点小感冒，他骑车跑遍全城为她买来最好的药。蝶儿喜欢坐在教室里面学英语，他就夹本小说陪她看，蝶儿偶尔说了句绿色真好啊，吕小江第二天就会一身翠绿地出现在她面前，还很遗憾头发没染绿。最费心思的是给蝶儿过那个十八岁的生日。我现在都遗憾，如果不是那个生日，他们或许会是另一个结局。
　　 蝶儿的生日是程颖透露给吕小江的。吕小江感激不已，连叫了她几句嫂子，叫得程颖也有些激动，很有些羞涩地拿眼神瞟我。蝶儿的家离学校一百多里，家里又不富裕，从小到大还没过过生日。恰好那天又是星期六。吕小江住在他姨妈家，姨妈一家都搬到省城去了，空下一套房子让他和我住着。
　　 那天一大早，吕小江就去买菜，买蛋糕。忙得不可开交。我跟着他去拿东西，一袋一袋地提着。我说小江你会炒菜？他说马马虎虎。我还是头一回发现吕小江的心那么细。买起菜来挑来拣去。我说小江你太精了吧。他说丁一你想想，这菜可是给蝶儿吃的，你说她一不小心吃了一些不鲜的菜，那后果……
　　 在给蝶儿买生日礼物的时候，吕小江犯难了。他问我以前送什么给程颖。我说我每次都问她喜欢什么。吕小江说那我也去问蝶儿吧。我说吕小江你又犯傻，那样还不把蝶儿给吓跑了。他说买个戒指吧。我说你有钱我知道，可那也太俗气，再说你这么快就要人家跟你订婚？还是买些布娃娃什么的小玩意，女孩子都喜欢。他顿时茅塞顿开，挑了个最贵最精美的买下了。
　　 蝶儿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用她的话讲是还未形成这个概念。程颖是在蝶儿填一份表格时记住了的。蝶儿那天想回趟家。程颖死死地把她拖住了，说蝶儿你看这天气多好，咱们好久没到河边玩了，去看看吧。蝶儿就欣然跟程颖去了河边。时值仲春。河水不深不浅，一副富态地淌着。阳光出奇的鲜艳，照在什么上都有着祥和的光芒。河边的草长得跟毯子一样，绿绿地铺沿开去。显眼的要数五颜六色的花了。有些点缀在草地上，显得小家碧玉，让人看见生怜。更有一丛丛地在一起开着的，也叫不上名来，只是一簇簇地卖着不要钱的笑。蜂蝶便成了那里的常客。蜜蜂总是很忙碌，很贪心，它一头便扎在里面，全然忽略了花的美丽。这让花们伤心。蝶们则不同，翩然地在花丛中飞来舞去，偶或停留在花瓣上，很随意，很潇洒。难怪古人会有"蝶恋花"的句子，而没有人说"蜂恋花"，其实蝶恋花，花又何尝不恋蝶呢？这番感慨，是程颖和蝶儿坐在一堆鹅卵石上时发出来的。程颖是个很有诗意的女孩子，她经常会说出几句有深意的话，也经常会发些很有见地的感慨。蝶儿读书读的太辛苦，冷不丁地置身于这么热闹的春景中，除了激动，头脑似乎来不及转了。程颖很清闲，每天都要到河边去散步。我很少陪她，她说能理解，并且也不太想让我陪她。她说这种美景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去看去想，那才有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