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感动】怀旧掠影(散文)
所谓“物华天宝”,不仅仅是那些精美绝伦之物,应该还有敝帚自珍的情怀,还有温染过岁月的美好印记。
失去或即将失去的人或物,注定是无法挽回的人生无奈。回忆与怀念,如同重温美好的旧梦,让人暂时沉浸在曾经岁月的时光里,去寻觅甜蜜与幸福,这也许是唯一能够缓解内心伤痛的一剂良药。
近日,浮现于眼前的老家那些旧物,时时折磨着我,煎熬着我灵魂深处的那些愁绪。
母亲的橱柜,父亲的自行车,爷爷奶奶的“八仙桌”椅,象征爱情信物的老钟表……面对这些,我只有怀旧,在旧时光里寻求心灵的慰藉。旧物不旧,记忆翻新。
一
一次乡下赶集的路上,偶遇多时不见的曾经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我的本家景奶奶。她是已近八十的身体虚弱而又多病的老者,却能在疫情期间,彼此带着口罩能互相认出对方,可以看出,这是何等熟悉而又亲近的本家。虽称呼奶奶,但按年龄要比我母亲小很多。彼此寒暄后,景奶奶说,虽是老家拆迁几年而临时搬到一村,却一直没有去看看我母亲。说是抽空看望一下老侄媳妇,我客气地说声“谢谢”。路遇中的客套是常有的事,本没有往心里去。
然而,两天后景奶奶却真的一瘸一拐地来看我母亲了,而且还带来我爱吃的莴苣叶小豆腐。我与大哥在场,一阵客气闲谈后,话题却转到了很快就要迁居新楼的喜庆事上了。景奶奶老伴去世多年,儿女们成家后都常年在外辛苦打工,孤居多年的景奶奶,生活节俭清贫,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橱柜,衣服被褥都放在破旧纸箱里,这让乐善好施的大哥忽然想起了准备搬家时扔掉的父母的两件旧衣橱。
大哥把衣橱许给了景奶奶,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景奶奶高兴,大哥也高兴,因为搬家后可以给母亲买新衣柜了。然而,我内心却酸痛,虽然表面高兴,却是酸楚。把旧衣橱送给景奶奶是最好的结局,要比当垃圾扔掉要强万倍,可进行把一个朋友推出家门一样,心中还是失落得很。
我对父母的这两件旧物充满了难分难舍的留恋。
衣橱已经陪伴父母五十多个春秋了,也是我儿时亲自见证衣橱前生今世的家人之一。五十多年前的农村,能在家中有件像样的家具,也是不多见的,当年也是很值得炫耀和自豪的,我印象极为深刻。
这套旧橱上的主要部件组合我都记得。木料来源于当年老屋门前的那两棵粗大的梧桐树,梧桐树是我儿时的陪伴,爬到树上玩耍是我最大的乐趣,夏日里蒲扇大的绿绿的叶子,挤满了树枝,坐在稳妥粗壮的树杈上,看树下的爷爷抽着旱烟袋烧水喝茶,院内鸡鸣狗叫,未成年的兄妹打闹着满院子追逐。在月光如水的暖夜里,听奶奶在梧桐树下讲故事。看到衣橱怎么不会想起那曾经带来欢乐的梧桐树,怎么不会想起那快乐的童年?伐倒梧桐树做衣橱,我当作把梧桐树抱进家,是梧桐树的华丽变身,是一种呵护,是一种人与树日夜对话的方式,是不忍梧桐树经受风雨霜寒而给它找一个有恒温也有派头的位置。唯有如此去想,我才少了伐木断根的伤感和痛心。
父母这套衣橱是姨家当木匠的大表哥做的,制作工艺精致,全是卯榫结构,整套家具没有用一颗钉子,而且在橱子上方雕刻着五星与红旗的漂亮花边图案,涂着杏黄色的漆。这是时代留下的痕迹,仿佛就是怕我忘记曾经一样,始终提醒着我。大表哥做家具时,我六七岁的样子,而且整天带着好奇围着表哥转,看着拉大锯,闻着刨花香,帮着拉木线,表哥还利用下脚料给我做了木头手枪,在发小面前显摆,“呯,啪!”的手舞足蹈。木头枪给足了我虚荣的极大面子。我的快乐,表哥的手艺,都刻进了这件衣橱,怀念与生动,两个难以放在一起的词儿居然都装在衣橱里了。我眼中的衣橱,俨然就是装满了情感的箱子。
衣橱的玻璃还是在秦皇岛玻璃厂工作的本家大爷给寄来的,父母结婚后曾在大爷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两家关系至今走得很近,虽然大爷和父亲先后都已去世,但温暖的情感一直在两家人之间流淌着。玻璃上的翠竹水彩画还是邻村有名的花匠涂上的,那时橱子做完后摆放在堂屋里,满屋子显得华丽堂皇,油漆味飘着迷人的芳香。一件衣橱,让我想起多少人物和故事,我摸摸衣橱,衣橱还是热的,那是曾经为打造这件衣橱出过力的让我记住的人们的温度,还在,还热。
我最爱的父母的衣橱,很快就要物归他主了,我默默默地祝福着,希望完好依旧,开启另一段温暖的故事。
二
大哥是个勤俭持家,忙于收拾家务的勤快人。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搬新居,一个月前就把搁置不用的一辆独轮小铁车和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当垃圾处理给了收废品的了。不用的旧物,处理掉应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就是这两件旧物,却让我睹物思人,想起了那一段段过去。
我清楚地记得,五十多年前,这辆小推车是家住百里之外的姑姑送给的,而且是用当时的绿皮火车托运来的,是父亲带着大哥和我亲自从界首火车站接站的。可以说,那个场面,不亚于迎接一位贵客。回想起来,这辆小推车真的是为我们家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大集体时,生产队里分给的粮食,责任承包,分田到户后拉运的所有东西,都是小推车所为,它就像一只蝼蚁,扛着沉重的东西,搬进温暖的家。用了大概有十多年,姑父去世后,姑姑一家又用得着小车了,父亲把小推车又用绿皮火车托运给了姑姑,后来姑姑家表哥当兵不用了,又托运回来。小推车就像一个专门为我们两家人奔波的打工仔,每见,我就想跟它道一声“辛苦了”,摸摸它的身子骨,就像它走不动路。小推车除了奶奶母亲没有摸过,其他家人老少都接触过,直到父亲临终前,还一直用小推车到果园里推树枝柴禾。一辆小推车,推着我们一家的日子,向前,向前,它是我记忆里的动力,俨然是我们一家的一位特殊的成员。
大金鹿自行车是父亲一生离不开的“坐骑”,也是父亲一生用过的唯一车型的自行车。从我记事起,父亲骑的车子就是大金鹿。父亲曾经开玩笑说,你看爹多么奢侈,简直成仙了,出门有金鹿驮着,铁拐李是神仙,才骑个毛驴!多年后才知道,父亲就爱骑后蹬带脚闸的自行车,新式的平把车前后刹车都在把上,不习惯,也从未骑过。其实,一学就会,不是不能换,就是不想失去相伴多年的“车友”。
父亲早年在生产大队任职时,村里就配给父亲一辆大金鹿,主要用于去二十多里远的公社开会。父亲曾骑着大金鹿带我去公社大礼堂开会,而且在公社招待所里的大通铺住过一个晚上,父亲从饭店里给我买的白面“高装”馒头,虽然吃起来掉末,但香喷喷的,舍不得大口吃掉,细嚼慢咽,就是为了那难得的馍香多在嘴里停留些时间。吃着馍,抚摸着父亲的大金鹿,还时不时问一声“鹿儿,你可吃?”我担心金鹿会自己跑,做了父亲的看车工。
父亲只要骑大金鹿出去,回来时,他的吊带提兜里,总是盛着几个买来的白面“高装”馍馍,那是孝敬爷爷奶奶的,同时也是给我们兄妹打“馋虫”。我想,或许这是父亲最自豪的事,他已经不是只能单纯地养家糊口了,是在提升着生活的档次。只要知道父亲去公社开会,我和大哥总是提前来到村头翘起脚尖,伸长脖子等候父亲归来,不是想父亲,而是想着父亲兜里的白面馍馍,父亲到村口,一下车子,我和大哥就争抢着去夺那诱人的提兜。而父亲每次开会都是从家里自带煎饼咸菜,从未舍得为自己买个馍馍下肚。纯粹的爱,往往带着十分的残忍。父亲走了,留下的爱的故事始终在我们兄弟的心中,在那辆大金鹿自行车上。
我和大哥还“借公济私”,趁着父亲不在家,用过父亲的大金鹿,在家里胡同道道里学骑自行车。由于当时个矮,只能用腿斜插车大梁下骑。记得刚刚学会,为了在小伙伴面前显能耐,故意轧胡同里的鸡屎时,却一不留神撞到了迎面墙上,立马车翻人倒,很是狼狈,现在想来还觉得十分滑稽好笑。赶紧下车,摸摸这,看看那,就担心弄坏了车子,哪怕是擦破一点皮,都心疼得要命。
那辆大金鹿,后来大队作价给了父亲,父亲几十年来不知换了多少内外胎,也不知换了多少个车零件,一直不舍得搁置。直到父亲近八十岁,那辆大金鹿实在是没有修理的价值了,圈梁都已老化破损,脚闸失灵不能修复。我知道父亲对这个牌子的自行车情有独钟,便想方设法通过朋友打听寻找,才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人家找到了一辆多年不用的大金鹿,经过零件的更换拼凑维修,才算把一辆能使用的完整大金鹿送给了父亲,父亲笑着问,是怎么让金鹿复活的?
这辆大金鹿一直用到父亲去世。现在这辆自行车也像父亲一样,魂归云深处了。但愿大金鹿又回到了父亲身旁,相伴天堂骑行,岁月静好。
三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搬家一年穷。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零零碎碎,作为世代居住在一个院里的乡人来说,拆迁搬家无疑是最头疼的事,许多破盆烂罐,杂七杂八,都要想法处理掉,但到了眼前哪件东西又都舍不得。
三年前,父母老屋拆迁临时搬家,大多东西都忍疼割爱,处理掉了,在这些处理掉的旧物中,容易引起我怀旧的就是爷爷留下来的那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了。因为处理这些旧物时,我驻京在外。相伴半个多世纪的旧物,连最后看一眼都没能如愿,别提心里那个痛了。
这套八仙桌椅子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年我七八岁。是本村有名的施木匠做的,记得那年做成的桌子与我一样高。这套桌椅是我们祖孙几代人一直使用着的。在这套桌椅上不知有多少亲朋饮酒做客,喝茶唠嗑。我觉得着桌椅上记载着爷爷的生活,特别是还珍藏着他待人接物的温度。
平时吃饭,桌椅是爷爷奶奶的专用,父母和我们孩子们在矮桌吃饭。来了街坊邻居的长辈首先让座“太师椅”,这是礼节,也是待遇。适逢来了亲朋好友做客,招待客人要在八仙桌上,推杯换盏,这是最上档次的礼仪。逢年过节,父母兄妹才有资格都围在八仙桌上吃饭,这是阖家同乐。衣装八仙桌,坐着的不是八仙了,是家人亲朋,有了它,似乎烟火日子马上就生动起来,那些声音,可以从桌椅上传出,仿佛就是一挂收录机,不必按下按钮,一看就发声。
小时候放学回家,做家庭作业,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八仙桌,由于兄妹几个陆续上学了,争抢桌子就成了兄妹不断的“战争”。小时候调皮捣蛋,惹父母生气,八仙桌底下变成了临时躲过扫帚疙瘩的避难场所。
最有纪念意义的是,八仙桌椅是我与妻拜堂成亲最具仪式感的“道具”。在那神圣而幸福的时刻,我们新婚小夫妻要隆重地给坐在“太师椅”上的奶奶鞠躬。很遗憾的是爷爷没有能坐在象征地位的“太师椅”上看到孙子的拜堂成亲。他在我结婚的五年前就不幸去世了。
我没有细问,也不想撞击我内心的再次伤痛。据说,爷爷的那套八仙桌椅是被收破烂的廉价拉走了。我想不论桌椅流落到富贵家,还是古董店,甚至于餐厅饭店,希望爷爷的最爱能完好无损。假如爷爷有在天之灵,假如桌椅真的有灵性,爷爷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八仙桌前,坐在“太师椅”上有滋有味地抽烟袋锅,品喜爱的茉莉花茶。
我曾经开导过自己,有些东西,想想就亲切,不必在眼前,我又怕那些东西突然复原回来了,可去世的亲人不能到场,总是遗憾。
四
如果说,爷爷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让我难以忘怀,而父亲的那座挂钟,说起来更具有保存价值。四十一年前,我在离家三十多里地的县城读书,住在一个远房的舅家,那时的舅家所在的村子刚转为城市居民不久,村子里有个村办企业专门制造钟表,钟表在那个年代也算是稀罕物件,而对于我偏远的乡村老家来说,如果能有一座钟表挂在墙壁上,该是多么风光和有排场的事。
家庭条件逐步好起来的父母,就托舅在村办厂子里花了三十元钱,买了这座挂钟。钟表在农村算是像样的大物件,挂在墙上,不但让你随时知道几时几分,更是一种“奢侈”生活的炫耀。正是由于这钟表的缘故,父亲与舅家走得更近了,老兄弟俩经常相互来往于城乡两家串亲戚,话能聊得来,酒能喝得欢,几经推杯换盏,常常喝得一醉方休。也许是姻缘到了,老兄弟俩后来成了儿女亲家。远房的舅,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我的岳父。
后来让我明白了挂钟的另一个含义,挂,牵挂,有心上人才可称得上牵挂,那时我何尝不对舅家的她时刻牵念在心上呢?只是没有表露而已。钟,是一见钟情的钟。是我破解了挂钟里的爱的内涵,还是挂钟已经做了牵线的红娘?无论如何,这座挂钟成了父亲起早贪黑操持家务的“遥控器”,更成了我与妻美满婚姻的“证婚人”。
几十年来,家里的物件有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而这座挂钟始终镶挂在父亲老屋的堂屋面墙上。逢年过节都是父亲把挂钟擦抹得干干净净,也许父亲一直没有忘记与岳父的那段人生相逢缘。对于我来说,只要我与妻回到老家,如果发现表走得不准或是停摆了,都是我及时上弦,让指针精准复位并转动起来。也许是这座挂钟是在故意考验我与妻的婚姻生活,要经常给情感之痒“上上弦”,让爱的“指针”不要偏离停摆吧。总之,我始终把挂钟作为与妻相爱的信物,夫妻情感也一直保着鲜。
然而就是这次拆迁的临时搬家,这座有着不可替代和复制的挂钟,却与爷爷的八仙桌椅一块走向了虚无。这是迫不得已中的无可奈何啊。如果不拆迁,也许还会永远地珍藏下去。
时光荏苒,岁月沧桑,一件件印刻着人生故事和情感的旧物,随着社会的进步,时代的发展,都灰飞烟灭了,只有那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存在心灵最深处。
时光,就是一把手术剪,可以剪短母亲的脐带,却剪不断母子的情感。同样,时光可以剪断我与那些旧物的眼缘,但却无法打磨掉我心中对旧物的怀念,剪不断那些丰满的人生故事。鸟儿飞过天空,不留痕迹,不着影子,而旧物虽不能飞,却在心上留下美好的掠影,让我可以相伴着老旧的记忆,感受着岁月的温度。
原创于2020年5月5日,2020年5月16日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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